玛格丽特的故事(第3/4页)
我去楼上的浴室照镜子。看看自己作为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以求得安心。脑袋先向左偏,然后又向右偏,我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希望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人。但是我在镜子里只看到了自己。
我自己的房间也不能给予我任何希望。我对它的每一寸都了然于心,它也对我了如指掌;我们是彼此无趣的同伴。于是我推开客房的门。表面没有装饰的衣橱和无遮蔽的梳妆台貌似可以让你在这里梳妆打扮,但是你明白衣橱和抽屉里面空无一物。床上包得紧而平整的床单和毯子也招人讨厌。单薄的枕头看上去毫无生气。这个房间一直被称为客房,可我们却从未招待过客人。它是我母亲睡觉的地方。
我心情复杂地退出房间,站在楼梯口。
就是如此。成人礼。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我正迈入大孩子的行列,明天我将可以在操场上宣布:“昨晚我没有去保姆那里。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其他女孩会目瞪口呆。我等待这天已经很久了,现在它终于来临了,我却不知如何应对。我本指望自己会心情舒畅地自动适应这种经历,即我将第一次看到自己注定要成为什么样子。我本指望世界会褪去我熟悉的它那孩童般的外表,向我揭示它的秘密,显露出它成熟的一面。然而,处在全新的独立状态下,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感年幼。我是怎么了?我究竟能否找到长大的秘诀?
我胡乱思考着是否要去罗布夫人家。哦,不。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爬到父亲的床底下。
自我最后一次藏在那里之后,地板和床架间的空间缩小了。一只旅行箱紧贴着我的一只肩膀,在漆黑的床底,它的颜色看起来和白天一样灰。箱子里装着我们所有的夏日装备:太阳眼镜、备用的胶卷、我母亲从没穿过却也从未丢掉的泳衣。我身体的另一边放着一只纸板箱。我用手指摸索着翻开起皱的箱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寻。缠结成一团的圣诞树饰灯。装饰圣诞树的天使的裙子上结满了灰尘。上一次待在这张床底下时,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如今,我不再相信了。这是否说明我有点长大了?
从床底下爬出来时,我移走了一只旧饼干罐。罐子的一半露在床沿挂布的荷叶边外。我记得这只罐子:它一直在床底下。它的盖子上印有苏格兰峭壁和冷杉,以前它盖得很紧,我打不开。我随手尝试打开盖子。我的手比过去大,也更有劲,盖子轻易就被打开了,这让我大吃一惊。饼干罐子里装着父亲的护照和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纸。表格,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有些地方签着名字。
对我而言,我看到什么就会读什么。我总是如此。我轻轻地翻阅那些文件。父母的结婚证书。他们的出生证明。我自己的出生证明——泛黄的纸上盖着红印,还有我父亲的签名。我小心地折起它,把它与我已经读过的其他表格放在一起,接着我开始读下一张表格。它与我的出生证明完全一样。我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我会有两张出生证明?
然后我看出区别了。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同一个出生日期,同一个出生地点,但是不同的名字。
那一刻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原有的思维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脑子犹如万花筒般重组出一个不寻常的念头。
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我不去理会自己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奇地展开另一张纸。
一张死亡证明。
我的双胞胎妹妹死了。
现在我知道是什么让我有瑕疵了。
尽管这个发现让我茫然失措,我却不感惊讶。因为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熟悉得无须言说。我身体右侧的空气总是有点异样。仿佛有一个光影。某样特别的东西能使无人的空间战栗。它是我苍白的魅影。
双手紧压在身体的右侧,头向下低,鼻子几乎碰到肩膀。这是一个老姿势,每当我感觉痛苦、困惑和不情愿时,我就会不由地摆出这个姿势。我对它太熟悉了,所以过去我从未对此加以思考,如今我的发现揭示了它的意义。我是在寻找我的双胞胎妹妹。她本应该在那儿。在我的旁边。
当我发现了那两页纸,当真相大白,一切又重归平静后,我想,正是如此。失落。悲伤。孤单。总是有一种感觉将我和别人隔绝开来——它陪伴着我——贯穿我的一生,现在我发现了两张出生证明,我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我的妹妹。
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楼下厨房的门被打开了。尽管小腿发麻,我还是跑到楼梯口,罗布夫人出现在楼梯底下。
“一切都好吗,玛格丽特?”
“是的。”
“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吗?”
“是的。”
“好,如果有需要就到我家来。”
“好的。”
“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罗布夫人走了。
我把文件装回饼干罐中,并将罐子重新放到床底下,便关门离开了卧室。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震惊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被另一双眼睛紧紧锁住。在她的注视下,我的脸感到刺痛。我能摸到自己皮肤下的骨骼。
后来,我的父母走上门口的台阶。
我打开门,父亲在楼梯口给了我一个拥抱。
“好样的。”他说,“各方面都能得到高分。”
母亲看上去苍白而疲劳。出门总会引起她的头痛。
“是的。”她说,“好姑娘。”
“那么,甜心,一个人在家里,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
“我就知道。”他说。然后,他不禁又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开心的拥抱,还亲吻了我的额头。“该睡觉了。看书别太久。”
“我不会看太久的。”
之后,我听见父母做上床睡觉前的准备工作:父亲打开药柜,找出母亲的药片,倒了一杯水。他像往常那样说:“好好睡一晚,你会感觉好些。”接着,客房的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房间里的床发出了咯吱声,我听见父亲喀哒一声关上了灯。
我了解有关双胞胎的知识。本应该变为一个人的一个细胞由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变成了两个同样的人。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的双胞胎妹妹死了。
此事现在对我有什么影响?
我躲在毯子底下,手紧紧地压着我身体上的银粉色的月牙形疤痕。这是我妹妹留下的影子。犹如一个肌肉考古学家,我在自己的身体上仔细探寻它古老的历史。我冷得像一具尸体。
我手里握着信,离开店堂,上楼去自己的公寓。每上三层书的高度,楼梯就会窄一点。我一边走,一边关掉身后的灯,开始准备写一封措辞礼貌的回绝信。我可以告诉温特小姐,我不是她要找的那种传记作家。我对当代文学作品毫无兴趣。我没有读过温特小姐写的任何一本书。我觉得待在图书馆和档案室里很安适,我这辈子还从未采访过任何在世的作家。我与死人打交道时更觉自在,坦白说,活人让我感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