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亲爱的读者,我大胆猜测你们那个未来世纪仍然使用鸦片酊(除非医学界发明了更有效的普通药物),万一没有,那就容我稍加介绍这种药物。

鸦片酊是将鸦片溶入酒精的制剂。过去我还没开始大量购买之前,我会遵照我的医生兼朋友法兰克·毕尔德的吩咐,只在半杯或一杯红酒里添加四滴。之后四滴变八滴,然后是每天两回八滴或十滴。最后,我发现原本就含有酒精的鸦片酊(既是鸦片也是酒)对治这种无以复加的疼痛更有疗效。过去几个月来我开始喝整杯的纯鸦片酊,或直接拿起药瓶就喝,这将会变成我终生的习惯。坦白说,我曾经有一次在自家当着知名外科医师威廉·弗格森的面喝下一整杯鸦片酊,当时我以为他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没想到他竟然宣称,这么大的剂量足以毒死餐桌上所有人。那天晚上我与六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共进晚餐。那次事件后,我不会隐瞒我服用这种灵药的事实,却不再让人知道我使用的剂量。

在我死后的亲爱的读者,请你明白,在我这个年代人人都服用鸦片酊,或者几乎人人都服用。我的父亲原本对所有药物都抱持怀疑态度,却在他生命最后阶段大量使用贝特利滴剂,那是一种强效鸦片。我深信我痛风的疼痛程度就算没有更严重,至少也不亚于他临终前的病痛。我记得我父母的好友诗人柯勒律治曾经在我家为他的鸦片瘾啜泣,也记得我母亲当时给他的忠告。如同我对一些老爱批评我的用药习惯的无礼友人所说,作家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创作《拉美莫尔的新娘》时也大量使用鸦片酊,而我和狄更斯的当代作家朋友布尔沃·利顿和托马斯·德·昆西使用的剂量更是远高于我。

那天下午我回到多赛特广场附近梅坎比街9号的自家(我两个家其中之一),我知道那个时间卡罗琳和她女儿哈丽叶不会在家,赶紧趁机把那瓶鸦片酊偷渡进家门藏起来,当然要先喝个两大杯。

几分钟内我又生龙活虎了,至少精神恢复不少。痛风造成的剧痛还潜伏在我躯体里,伺机还击。但至少鸦片已经暂时减轻了疼痛制造的背景噪声,我的精神不再涣散。

我搭马车前往查令十字街。

《冰冻深渊》的演出佳评如潮。

第一幕场景是在英格兰西南部的德文郡,美丽的克莱拉·伯尔尼罕(由狄更斯更具姿色的女儿玛米饰演)为她挺拔帅气的未婚夫法兰克·欧德斯利(由我演出,我目前的大胡子当时才刚开始蓄留)担惊受怕。欧德斯利参加了远征队,跟约翰·富兰克林的远征队一样,奉命去打通西北航道。远征队的两艘船“漫游者号”与“海鸥号”已经失踪两年多。克莱拉知道法兰克在远征队上的长官是曾经向她求婚遭拒的理察·渥铎上校。渥铎不知道是谁掳获了心上人芳心,誓言哪天见到情敌一定要取他性命。我饰演的法兰克·欧德斯利则完全不知道理察·渥铎倾心自己的未婚妻。

克莱拉知道远征队两艘船舰几乎可以确定一起冻结在北极某处冰洋里,非常担心她的两个情人机缘巧合地发现彼此的身份。可怜的克莱拉除了担心未婚夫受到北极的气候、野兽和土人危害,更害怕万一理察·渥铎发现真相,会对她心爱的法兰克不利。

克莱拉的保姆号称有天眼通,她在德文郡傍晚的绯红夕照中(我早先说过,狄更斯不遗余力地设计他教室小剧院的灯光,以便如实模拟出北极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光线变化)告诉克莱拉她看见的血腥画面,这显然无助于平抚克莱拉的焦虑。

“我看见狮子抓住羔羊……”在恍惚状态中观看异象的埃丝特保姆倒抽一口气。“你的美丽鸟儿成了老鹰的猎物,我看见你和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哭泣……血!血迹在你身上!哦,我的孩儿,我的孩儿,那血迹溅在你身上!”

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原来是爱德蒙·狄更森。

狄更斯说他把伤员安置在查令十字饭店的房间里,事实上那是一间宽敞的套房。有个上了年纪毫无魅力的护士守在套房的小客厅,她带我进去探视病人。

狄更斯说过救难人员如何克服万难地把狄更森从车厢残骸里拉出来,巨细靡遗地描述现场的斑斑血迹、残破衣裳,还说狄更森需要就医治疗。我以为眼前会出现一具全身裹着绷带、只剩半条命的身躯,而且绑了木条打上石膏,外加钢索和秤锤固定,动弹不得。但我进房时,年轻的狄更森虽然穿睡衣披晨袍,却是坐在床上看书。房间里的梳妆台和床头柜上装点着鲜花,包括满满一花瓶的鲜红天竺葵,在盖德山庄庭院感受到的那股恐慌再度袭上我心头。

狄更森看起来个性温和,二十或二十一岁,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双颊,稀疏的黄棕色头发已经开始从他的粉红色额头撤退。蓝眼珠,细致的耳朵有如小巧贝壳。他睡衣的布料看上去像是丝绸。

我上前自我介绍,说狄更斯派我来探询他的复原情况,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说:“哦,柯林斯先生!您这么知名的作家来看我,我实在太荣幸了!我很喜欢您在《家常话》上继狄更斯先生的《双城记》之后连载的《白衣女人》。”

“先生,谢谢您的夸奖。”他这番赞美听得我差点儿脸红。《白衣女人》确实大受欢迎,连载期间杂志的销售成绩超过连载狄更斯的小说。“很高兴您喜欢敝人的拙作。”我补了一句。

“是啊,那本书写得太好了。”狄更森说,“您太幸运了,能有狄更斯这样的良师兼编辑。”

我瞪着这个年轻人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发现我板着脸不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惨状,又说狄更斯多么勇气过人又乐善好施。“如果狄更斯先生没有在火车残骸里找到我,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柯林斯先生,当时我整个人倒挂着,连呼吸都有困难。他陪在我身边一步都没离开。后来他喊了几个救难人员把我从残破的车厢里拉出来,一路盯着他们把我送上铁道路基,跟其他准备撤离的伤员在一起。那天下午狄更斯先生也陪我搭上救难火车来到伦敦,而且,你看!非得让我在这么豪华的房间里养伤,还安排护士照顾我,直到我完全康复。”

“所以你的伤势不重?”我的语气极其冷淡。

“哦,不,一点儿也不!只是双腿、臀部、左臂、胸口和背部瘀青发紫。三天前我还没办法走路,可是今天护士扶我去了一趟厕所又回来,过程很顺利!”

“太好了。”我说。

“我打算明天回家。”狄更森继续念叨,“我永远回报不了狄更斯先生的大恩大德,他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还邀请我到盖德山庄过圣诞节和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