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然而,狄更斯似乎能认同。他点点头,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祖德,不是为了找写作素材。”他转头看我,“柯林斯先生,你的想法跟我一样,对不对?”

我勉强“嗯”了一声,这个鸦片活死人之王爱怎么想都随他。我是个小说家,我生命中一切的人事物都是素材。此时跟我一起站在烛光中的这个作家把这点发挥得比我们同代或其他时代的任何作家都更淋漓尽致,他凭什么代替我发言,凭什么说我永远不会把这么特别的地方诉诸文字?就算只是代表他自己,他又怎么够资格说这种话……毕竟他把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悲的妻子、故友和旧情人都变成了他小说人物转轮里微不足道的谷粒。

拉萨里王的头和头上的丝质无边帽垂得极低:“狄更斯先生,或是你,柯林斯先生,万一你们在这里或进一步探索地底城的时候受到任何伤害,那就太不幸了。”

“我们也这么觉得!”狄更斯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太开心了。

“可是再往前就没人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了,”拉萨里接着说,“你们决定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我们不要求保证,”狄更斯说,“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该怎么走,该往哪里去。”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拉萨里王说,他的声音首度显得严厉,同时带一点亚洲口音,“万一你们之中任何一位出了事,另一位就不能活着回到上面去撰写、诉说或做证。”

狄更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回头对拉萨里说:“我们明白。”

“不尽然。”拉萨里说,“万一你们两位出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也不能幸免——你们的尸体便会出现在别的地方。说明白点,就是在泰晤士河。包括黑彻利探员,他也明白这点。你们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

狄更斯看看我,却没有提问。坦白说,当时我比较希望我们两个能退到一旁密商,顺便表决一下。坦白说,当时我宁可我们直接祝这位中国鸦片王有个愉快夜晚,全面撤退,离开这个地下埋尸所,回到夜晚的清新空气里,即使那清新空气里夹带着狄更斯所谓的圣阴森恐怖教堂尸满为患的墓园的熏天恶臭。

“我们明白。”狄更斯正在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对拉萨里说,“我们同意你的条件。我们还是想继续前进,去地底城找祖德先生。拉萨里王,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呢?”

狄更斯没有事先跟我讨论或征询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我的生死大事,我实在太震撼,以至于拉萨里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来自远处,模糊不清。

他说了几句法语,或者背诵了诗句。

“很好。”狄更斯说。我却因为他如此漫不经心地代我发言,并拿我和他自己的性命去豪赌,仍然惊魂未定,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那么我们该如何又该在何处找到这个永恒的混乱与规律?”狄更斯又问。

“请了解,即使永恒的混乱也存在着像韦尔斯大教堂那样的完美规律。找到半圆形壁龛和圣坛,从简陋隔屏后方往下走。”拉萨里王说。

“好。”狄更斯边答边点头,仿佛他完全听懂了似的,他甚至瞄了我一眼,像是要我做笔记。

拉萨里开始念诵:

何须夸谈地府、冥河,以及痛泣之河、焰火之川。此河集其大成:

唯彼方幽微隐晦、略可辨识之。

污秽、臭气与嘈杂,在此混淆不清。

彼方之舟未设风帆,吾舟亦然;

此河两名看守人,惊悚更胜冥河摆渡者。

在此间呱呱啼叫的是鹟鸟,而非青蛙;

冥府只有一只看门狗,此处猛犬遍布河岸;

此地无需复仇三女神,恶婆娘以一抵十;

至于鬼魂、妇人与男子的号叫声,

都夹带瘟疫烂疮与自身罪恶,

饱受良心鞭笞,注定恐惧而亡。

当时我的目光试图捕捉狄更斯的视线,想用恶狠狠的眼色告诉他我们该走了,老早该走了。想告诉他我们这位鸦片王精神失常,而我们跑到这地底下来,基本上也是疯狂行为。但狄更斯——他那双该死的眼睛!——点头如捣蒜,仿佛这一切都合理至极,还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还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只要别忘了付钱给看门人。”拉萨里王轻声说。

“当然,当然。”狄更斯一副对自己和拉萨里十分满意的模样,“那么我们就出发了。啊……我猜我们刚刚走进来的那条走道和你的……呃……这间店就是……嗯……所谓恒久混乱的规律的一部分吧?”

拉萨里笑开了。我看见尖锐的小牙齿闪耀着。那牙齿像是用锉刀磨尖的。“当然。”拉萨里柔声说,“不妨把走道当成中殿的走道,而我的店就是回廊中间的空地。”

“真是太感谢你了。”狄更斯说,“来吧,威尔基。”他转身准备走出这个挤满木乃伊的鸦片馆。

“还有最后一件事。”拉萨里说。我们正要穿过入口,回到同样躺满干尸的主要走道。

狄更斯停住脚步,倾身靠在手杖上。

“提防那些男孩,”拉萨里说,“有些会吃人肉。”

我们重新回到我们走来的那条廊道,继续往回走。提灯的光线似乎比早先更暗淡了。

“我们要回去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回去?当然还没。你也听见拉萨里王的话了。我们已经很接近真正的地底城入口了。如果运气好一点儿,我们可以跟祖德见上一面,然后赶在太阳升上圣阴森恐怖教堂以前赶回去,还有时间带黑彻利探员去吃个早餐。”

“我只听见那个猥琐的东方人说,如果我们继续这趟不理性的探险,我们的尸体,还有黑彻利的,就会浮在泰晤士河上。”我说。我的声音从周遭石壁弹回来,音调有点儿不稳。

狄更斯轻声笑着。我觉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他的。

“胡扯,威尔基,胡扯。你应该能理解他的立场。亲爱的威尔基,我们毕竟是有点儿名气的公众人物,万一我们在这底下发生什么事,肯定会为他们的小小殿堂招来毁灭性的关注。”

“所以他们才要把我们全都丢进泰晤士河。”我喃喃说道,“那些法文说的是什么?”

“你没听明白吗?”说着,狄更斯继续在走道上往回走,“我以为你懂一点儿法文。”

“我没注意听。”我气呼呼地说。我很想补一句,而且过去五年来我并没有偷偷横渡海峡到孔代特小村庄去见某个女演员,当然没什么机会练习说法语。但我忍下来了。

“那是一首小诗。”狄更斯说。他在黑暗中停下脚步,清清喉咙,诵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