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她在隧道里的幽暗光线中望着我,闪闪发亮的眼眸流露出不满。
“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声音非常轻柔,几乎被我们头顶上和脚下的砖块尽数吸收,“你父亲永远不会做出有失身份或有辱门风的事。凯蒂,这点你务必了解。”
“嗯。”凯蒂答。她衷心认为,她父亲赶她母亲出门,转而追求爱伦·特南,正是有失身份又有辱门风的事。“到了,”她松开手臂,“威尔基,隧道口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吧,我不打扰你们。”
“亲爱的威尔基!进来!进来!我刚刚还想到你。欢迎来到我的小窝。进来吧,亲爱的朋友。”
我爬上二楼,在敞开的门口驻足。狄更斯从小小的书桌旁跳起来,热络地跟我握手。坦白说,两个月没见面也不通音讯,我实在不知道他再见到我时会作何反应。他的热情着实出乎我意料,也让我更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与奸细。
“我正在校订今年圣诞故事的最后一两行,”他兴冲冲地说,“这篇故事叫‘街头小贩’。威尔基,我敢跟你打包票,读者一定会喜欢。我预期故事会很畅销,可能会是我继《教堂钟声》后最受欢迎的作品。我是在法国得到的灵感。再过一分钟就结束了,之后我整个下午到晚上都可以陪你,我的朋友。”
“当然。”说着,我后退一步。狄更斯回到书桌前拿起鹅毛笔,大笔一挥画掉一些语句,又在行与行之间与纸页空白处书写。他让我联想到精神抖擞的指挥家,站在专注又顺服的文字乐团前方。随着他的笔提起、摆荡、沾墨、刮写、举起再俯冲,我几乎听得见飞扬的音符。
我转头欣赏狄更斯“小窝”周遭的景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极了。这栋小屋矗立在两棵此时迎风摇曳、高大浓密的雪松之间,屋子开了很多扇窗子,窗外有进入采收期的玉米田、有树林,还有更多农田,甚至可以瞥见荡漾在泰晤士河上的点点白帆。我知道从马路对面盖德山庄屋顶就能轻易看见远处的伦敦街景,但小屋这边的风光更有田园风味:远方有小溪,有罗切斯特大教堂的螺旋塔,还有渐渐转黄、沙沙作响的玉米田。罗切斯特公路今天往来车辆不多。狄更斯在他的小窝里配备了一具金光闪闪的黄铜望远镜,架在木造三脚架上。我可以想见他夜里望月冥思,或在温暖的夏日远眺泰晤士河游艇上的女士的情形。没有窗子的墙面就安装镜子。我数了数,共有五面镜子。狄更斯很喜欢镜子,过去的塔维斯多克寓所与如今的盖德山庄所有卧室都有许多镜子,包括玄关和门厅,他的书房里更有一面大的。小屋二楼这里的镜子是为了给人一种站在开放式舞台上的感觉,相当于儿童的树屋,只是少了墙壁。屋里处处映照着阳光、蓝天、绿树、黄色田野与远方景物。从敞开的窗户吹送进来的和风夹带着树叶与花朵的香气,也送来远处田野的气息,以及附近田地上焚烧干叶或野草的味道,甚至掺杂着大海的咸味。
我不免想起,狄更斯生活的这个世界跟我们夜探的萨尔烟馆与噩梦般的地底城的情景简直是天壤之别。如今那些黑暗记忆似乎已随着那场噩梦的远离而淡化。眼前这个世界的日光与洁净气息都真实不虚,在我浸染鸦片酊的血液中搏动着,散发着光彩。我无法想象那些恶臭漆黑的地下墓室、污水下水道,乃至上面的贫民窟如何能够跟眼前这个清净的现实并存。
“好了。”狄更斯道,“好了。暂时完成。”他吸干最后一页的墨水,将它跟其他纸页一起收入皮革公文包里。他起身,拿起墙角那根他最喜欢的黑刺李手杖。“我今天还没走路,亲爱的威尔基,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当然。”我重复一次,只是这次少了点说服力。
他用探索中带点趣味与嘲弄的眼神打量我,说道:“我打算散步穿过科巴姆森林,之后绕道邱克和格雷夫森德,再转回来。”
“嗯。”我应了一声。那会是很吃力的二十公里路。“嗯,”我点点头,“那么你那些客人呢?孩子们呢?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去陪他们玩,逗他们开心,或带客人参观马厩?”
狄更斯露出调皮的笑容:“亲爱的威尔基,难不成家里今天不止一个病号?”
我知道他所谓的“家里”指的是柯林斯家。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拿我弟弟的健康做文章。
“身体微恙。”我用粗率的语气说,“亲爱的狄更斯,你也知道我的痛风一直纠缠不休。今天它又要折磨我了,我恐怕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只想漫步走到隔壁的法斯塔夫酒馆。
“可是你疼的不是脚,亲爱的威尔基,我说得对吗?”
“大致上没错。”我说。我不愿意告诉他我的痛风一旦像今天早上那样蔓延开来,就会折磨我全身上下。如果早上我没喝下两倍剂量的鸦片酊,今天就会躺在床上起不来。“通常是眼睛和头疼得最厉害。”
“好吧。”狄更斯叹息道,“原本我希望今天能有个人陪我散步。这周末是福斯特一家人来散步做客,约翰娶了有钱老婆后只想轻松过日子,这件事你一定听说了。我看我们缩短路程,就你跟我,我们走到查塔姆镇和匹特堡,穿过库林湿地再回来。傍晚我再一个人去补齐不足的路程。”
我点点头,却仍旧意兴阑珊。那也有十公里路,加上狄更斯毫不留情的时速六点五公里步伐,感觉更远了。我的脑袋和关节已经率先发难、猛烈搏动了。
所幸过程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辛苦,因为午后的时光如此宜人,空气如此清新,周遭气味如此爽神。我跟上狄更斯的脚步,先是从马路进入巷道,从巷道转上小径,从小径踏上灌溉沟渠旁的田垄,再取道田垄穿越秋日的麦田,一路小心翼翼,避免践踏农民的作物。再从田野转进绿叶成荫的林间步道,之后回到马路旁,继续往前走。
最初半小时的沉默路程中——或者该说我的沉默路程,因为狄更斯沿途天南地北地闲聊,比如福斯特愈来愈安于现状鼠目寸光;协会里的问题;他儿子奥弗列德多么欠缺生意头脑;他女儿玛丽出嫁的希望愈来愈渺茫;令他愤愤不平的牙买加黑人暴动;他小儿子普洛恩明显个性懒散又不够聪明——我一路只是点头,寻思着该如何从他口中套出菲尔德探长需要的信息。
最后我放弃迂回策略,单刀直入地说:“菲尔德探长昨天去找我。”
“哦,嗯。”狄更斯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的黑刺李手杖随着他的步伐起起落落。“我想也是。”
“你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