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4页)
这些词语恐怕还不足以说明,但我不敢放胆将那个中国老头子的鸦片的独到处与妙效描述得太过淋漓尽致。(有太多人可能会跃跃欲试,比如那些对于这种药物人尽皆知的负面作用欠缺我这种与生俱来的抵抗力的人,他们不知道在伦敦或其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得到拉萨里王那种等级的鸦片。)总而言之,那里的鸦片确实值拉萨里王几个小时后向我索取的价格。(之后我被那个名叫可汗的暗影扶下床铺,一路送到那道陡峭阶梯底下,忠心耿耿的黑彻利就在上面等我。)它也值未来那些年月里我支付的那几千又几千英镑。
谢天谢地,《康希尔》杂志的乔治·史密斯给了我大笔《阿玛达尔》的预付款。当然,这笔横财不是全花在鸦片上,我记得其中三百英镑拿来买酒,另外一千五百英镑投资基金,当然,还买了些礼物送卡罗琳和凯莉,寄了些给马莎。不过,史密斯给我的那五千英镑有一大部分确实落入了地底下那个蓄留黄色长指甲的中国人手中。
不管我回来得多晚(有时到下午),身材魁梧、相貌粗陋、戴着圆顶帽的黑彻利永远都在遥远上方的地窖里等我。每次他都会收回他的超大手枪(尽管我觉得拉萨里烟馆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但我在那里时还是习惯把手枪摆在床边)。黑彻利会扶我一路走出地窖、坟场和贫民窟,回到那些没有见识过拉萨里优质鸦片、忧伤哀怨、浑浑噩噩、视而不见的凡人之间。
我几乎跟我那个牢骚满腹的卡罗琳一样渴望搬进格洛斯特街那栋房子。我们目前在梅坎比街9号的房子尽管也够舒适,但如今卡罗琳成天吵闹,凯莉也慢慢长大,房子似乎变小了。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那些不速之客让房子变得很拥挤。
楼梯间没点灯时,那个绿皮肤黄獠牙的女人就会伺机出没。但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另一个威尔基。
另一个威尔基从来不说话,他只会冷眼旁观、耐心等候。我看见他的时候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他总是衣领、衬衫、背心、领带一应俱全。我知道即使我突然刮掉我满脸的大胡子,他也还会留着胡子(如今我的胡子几乎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平时对着镜子时,除非修剪它,否则我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如果我摘掉眼镜,他会继续戴眼镜。他从来不会离开我的书房,而且只有晚上才出现,可是我碰到他的那些夜晚里,他的行为却愈来愈乖张。
每次我意识到书房里还有别人时,一抬头总会看见另一个威尔基静静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张黄色椅垫、网状靠背的椅子上。有时那张椅子会背面朝外(我敢说一定是他挪的),他张开双腿反向跨坐,双手搁在椅背上,低垂着头,眼神专注,灯光从他小小的眼镜片反射出来。我会低头继续工作,等我再次抬头察看,他已经悄悄往前移动,坐在我书桌附近供客人使用的弧形靠背木椅上。他那双小眼睛会全神贯注,在我看来有点儿饥渴,盯着我正在创作的手稿。他从来不眨眼睛。
最后,我会猛一惊地抬起头,看见或感觉到他站或坐得离我非常近,我们的手臂几乎互相碰触。那时我会无比惊吓或恐惧。如果他突然扑过来抢我的笔,情况就更糟糕。我百分之百肯定,他想要继续完成我的文稿,我先前也描述过这种争夺笔、墨水瓶和手稿的过程有多么暴力、结果多么惨烈。到后来我干脆放弃夜间工作,只选在他不会出现的白天里创作。
到了1866年秋天,即使白天里我都能听见另一个威尔基的呼吸和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从我紧闭的书房门外传来。那时我会蹑手蹑脚走到门后,希望门外是家里的仆人,或卡罗琳跟凯莉在恶作剧。等我霍地拉开门,走廊上通常连个人影都没有。但我总能听见跟我相同尺码的鞋子嗒嗒嗒走下阴暗的仆人用梯,也就是绿皮肤女人所在的地方。
当时我就知道,另一个威尔基白天跟我一起出现在书房只是迟早的事。于是我开始带着笔记本和书写用具到雅典娜神庙俱乐部,在那里的窗子旁找张舒适的皮椅和桌子,平静地写作。
问题在于,我根本没东西写。打从十年前狄更斯聘请我(大约在我跟他结识的五年后)加入《家常话》写作团队至今这么多年来,我的创作点子第一次没办法凝聚出故事情节。我跟狄更斯闲聊那本我打算命名为“蛇眼”的灵异探险小说之后,写下了一些点子。只是,事后我除了在俱乐部图书室查阅1855年出版的第八版《大英百科全书》,抄下一些印度珠宝的相关条目,别无进展。我又回头去探索早先那个前警探转行当私家侦探,也就是以卡夫探长面貌呈现的菲尔德探长。但我情有可原地想尽量避免跟菲尔德碰头,加上打从心底嫌恶侦探那种狡猾的侵略性调查,所以那条线发展也不顺利。
我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写作。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星期四夜晚,可以在黑彻利探员陪同下前往圣阴森恐怖教堂,享受接下来那好几个小时的狂喜与突飞猛进的洞察力。最令人挫败的是,这种神灵般的洞察力无法诉诸笔墨,就算是全世界最顶尖的文字工作者都办不到。处于周四夜晚到周五早晨的才情焕发中的我十分确定,即使莎士比亚或济慈突然转世来到伦敦的鸦片烟馆,也无能为力。更别提狄更斯这个胆小男人兼想象力贫乏的作家。每星期我都能从拉萨里王的深色眼眸中看出他完全能了解我日渐增长的神性和愈来愈强烈的挫折感,只因文字这种死东西只能像墨渍斑斑的甲虫,被羽毛笔推着往前移动,根本不足以表达我的全新见地。如今我明白了,这种拙劣的书写文字,充其量只是描绘盘古开天以来那些寂寞人猿发出的哀愁声响的简略符号。
1866年那个晚秋,回旋在我身边的其他事物太过荒谬,根本毫无意义:祖德与非祖德这没完没了的鬼话;菲尔德、狄更斯和我之间这走不完的争权棋局;我生命中的女人们的诱惑与欢爱;我没办法在我下一本书的纸页中找到入口;我跟狄更斯之间没有说出口、胜负未定的竞争……
这一切转眼就要改变了,因为11月下旬某个星期五,我在拉萨里王的墓室里度过甜美的长夜,带着满身鸦片烟味回到家时,发现狄更斯跟卡罗琳正坐在我家客厅。卡罗琳闭着眼睛,头往后仰,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痴迷表情。狄更斯双手在她脑袋上方与四周挥舞着催眠手势,偶尔停下来碰触她的太阳穴或对她低语。
我还没出声,他们已经转过头来。卡罗琳张开双眼,狄更斯一跃而起,大叫道:“亲爱的威尔基!我专程来找你,我们要马上出发到火车站去。我带你到罗切斯特观赏奇景,顺便见见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