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5页)

用餐与闲聊过程中,爱伦始终无视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冷眼观察她。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她的美貌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女还算有些青春魅力,如今勉强只称得上健美。她有着一双哀伤深情的大眼睛(这点对我毫无吸引力,因为哀伤眼神通常代表想象力丰富,性格忧郁不解风情)、下斜眉毛、细长鼻子、薄唇阔嘴。我喜欢的年轻女性恰恰相反:小鼻子、丰满双唇,嘴角最好往上形成勾人的微笑。爱伦的下巴线条很强烈,年轻时这个下巴给人一种充满活力朝气的印象,如今却只剩下二十多岁仍然待字闺中那份高傲的倔强。她的头发很迷人,不会过长,精心雕塑的波浪从净白的额头往下流淌,可惜这种发型露出一对在我看来过大的耳朵。她的耳环像三盏牛眼提灯似的往下坠,是她过去从事的演员行业残留的俗丽。她的谈吐字正腔圆却空洞乏味、她的矫揉造作暴露出腹笥甚窘,她甜美的发音和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精准节奏掩饰不了内在的无知。光凭这点,这个青春已逝的纯真少女就不够格当英格兰最受推崇的作家的另一半。我在她身上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足以弥补这些外显缺失的潜在热情天性……在这方面,我的威尔基触须可谓高度灵敏,可以在最正派、最端庄的女士身上找到这种微妙且私密的情色讯号。

爱伦·特南根本令人生厌。她就是那种乏味透顶的人,假以时日就会变成无趣的老女人。

午后的阴影斜斜落在我们身上,墓碑座椅的寒气也慢慢穿透椅垫爬上我们后臀。狄更斯侍者演腻了,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他的布丁和最后一口香槟,召唤他的侍者来收拾残局。餐盘、杯子、餐具、碟子以及桌布、餐巾和椅垫全都效率十足地收进食篮,送到马车后面。只剩下少许渣屑为我们的墓园飨宴做见证。

我们陪爱伦母女走到马车。

“谢谢您安排这么美好——虽然有点儿特别——的午后时光。”说着,爱伦戴手套的手拉了一下狄更斯冰冷的手,“柯林斯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她用冷淡的口气说,又草草点了一下头,充分显示她的言不由衷。特南太太粗着嗓子表达了类似意思,神态却更加冷漠。之后仆人重新爬上驾驶座,挥动马鞭,马车嗒嗒嗒地驶向罗切斯特,想必朝向等着她们的爱伦叔父而去。

从狄更斯色眯眯的眼神我看得出来,晚上他还会跟爱伦见面,最有可能是在斯劳镇他或她的房子单独相处。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显得心满意足,边说边戴上手套,“你觉得我们的午餐如何?”

“我觉得很愉快,极端病态地愉快。”我答。

“只是序曲,”狄更斯笑着说,“只是序曲。为我们今天……应该说今晚……的严肃主题做好心理准备。啊,来了!”

有个人手拿软帽在渐趋昏暗的暮色中朝我们走来,他衣衫褴褛、身材矮小、浑身肮脏外加酒气熏天。他全身上下裹着几层灰色法兰绒衣物,上面仿佛撒了大量的碎石片和石灰浆。他把一个用肮脏帆布包裹的沉重包袱扔在脚边。我嗅得到他浑身上下蹿出的朗姆酒味,那种味道发自他的毛细孔、他的衣服,甚或他的骨头。我在嗅闻他的同时,他好像也在嗅闻我。或许他可以从自己满身酒气之外闻到我身上的鸦片味。我们像巷弄里的两条狗,站在那里盯着、嗅着对方。

“威尔基,”狄更斯说,“我来跟你介绍德多石先生,大家都喊他德多石。我在罗切斯特曾经听说过他名字叫花岗岩,我猜那是绰号。德多石是个石匠,主要是打造墓碑、墓穴和纪念碑之类的。他也受雇于大教堂做些基本的修缮工作,所以他持有大教堂塔楼、地窖、侧门和其他明显却被人遗忘的入口的钥匙。德多石先生,很荣幸为你介绍威尔基·柯林斯先生。”

这个粗糙法兰绒衣裳上有着残缺牛角纽扣、蓄着胡子的佝偻身影闷哼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我欠身鞠躬,给他一个礼数更周到的回应。

“德多石。”我开朗地说道,“多么特别的姓氏!你当真姓德多石?或者基于某种原因伴随你的职业而来?”

“德多石就是德多石的姓名,”那矮个子咆哮道,“德多石也很纳闷儿,柯林斯真是你的姓,或者是基于某种原因捏造出来的?而且德多石没听过哪个基督徒叫威尔基的。”

我听得猛眨眼,挺直上身,这人话中带刺,我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受到刺激,不自觉地握紧手杖。“我的名字来自知名的苏格兰画家大卫·威尔基。”我口气很僵硬。

“随你怎么说,大爷。”德多石咕哝着说,“只不过我还没听说过哪个苏格兰人能画得好马厩,教堂或房子就更不用说了。”

“威尔基的名字其实是威廉。”狄更斯说。他笑得倒挺开心。

“威廉·柯林斯。”德多石嘟囔着,“德多石小时候也认识一个威廉·柯林斯,是个讨人厌的爱尔兰小子,比一头羊更没大脑没常识。”

我把手杖抓得更紧,望着狄更斯,用眼神清楚明白告诉他:我非得要留在这里忍受这个乡巴佬酒鬼吗?

依然笑得合不拢嘴的狄更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有颗石子从我们之间飞过,几乎打中狄更斯的肩膀和我的耳朵,最后从德多石脏污右手抓着的那顶土黄色帽子上弹开来。第二颗小石子咻地飞过我左肩,不偏不倚打在德多石胸口。

德多石又咕哝一声,好像既不惊讶,也没受伤。

狄更斯跟我回过头,正巧看见一个小男孩,顶多七八岁,一头乱发、一身破衣裳、穿着没绑鞋带的靴子,躲在墓园与马路之间那道墙附近一块墓碑后面。

“时间还没到!时间还没到!”德多石说。

“骗子!”那个男孩大吼,又对德多石扔了另一块石子。我跟狄更斯连忙退开,免遭池鱼之殃。

“你这该死的臭小鬼!”德多石骂道,“德多石说时间还没到,时间就还没到。今天不喝茶!你自己滚到茅草屋与两便士去。别再扔石头了,不然今天别想拿德多石半毛钱!”

“骗子!”那小恶魔大声叫,又投了一颗石子,这回大了些。石块落在德多石膝盖上方,泥土、碎石、一团团陈年灰泥和石灰从他的长裤上飞散开来。小男孩尖叫道:“咿哟哎喂呀!我逮到他喝茶时间不回家!”

德多石叹口气说道:“德多石有时候花一分钱要那男孩拿石头扔他,免得他忘了回家喝下午茶或超过十点还没回家。我喝茶的时间到了,我忘了解除那个提醒装置。”

狄更斯听得哈哈大笑,开心得连连拍击大腿。又一颗小石子飞过来,差点儿打中德多石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