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4页)
“首先,”等亨利、其他侍者和酒侍全部离开,红色天鹅绒布帘重新合上,我说,“恭喜你《深渊》首演成功。”
我们举酒祝贺。狄更斯甩开脑海里的思绪,说道:“是啊,首演很成功。巴黎观众比伦敦观众更懂得欣赏这部改编故事。”
仿佛你1月在伦敦亲眼见识到伦敦观众的反应似的,我心想。我说:“伦敦的演出还在进行。不过,巴黎的新版本抢尽风头。”
“比伦敦版改善很多。”狄更斯咕哝回应着。
多亏费克特写给我的信,我才能忍受狄更斯的傲慢自负。虽然狄更斯幻想巴黎的首演大获好评,可是法国的剧评家和见识广博的观众都知道这出戏只是叫好不叫座。有个巴黎剧评家写道:“幸好法国人天生富有同情心,本剧剧作家才没有跌入这个‘深渊’。”
换句话说,狄更斯和费克特钟爱的《深渊》本身恰恰就是一个黑洞。
但我不能让狄更斯发现我知道这些。如果他知道我跟费克特私下联络,那么他也会发现我已经知道他首演当晚就离开法国,过去这一星期以来都躲在他情妇家。那么我在火车上看见他的时候假装惊讶的谎言就被拆穿了。
“祝你屡战屡胜。”我说。我们碰杯,又喝了一口酒。
又过了片刻,我说:“《月亮宝石》写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最后一章的校对。”
“嗯,”狄更斯似乎心不在焉,“威尔斯把大样寄给我了。”
“你看见威灵顿办公室的骚动了吗?”我指的是每周五像暴民似的挤在办公室门口抢购新出刊杂志的读者。
“看过。”狄更斯冷淡地说,“5月底我出发前往法国以前,每次我都得把手杖当成开山刀用,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挤进办公室。很麻烦。”
“的确是。”我说,“每次我自己送校稿或其他文件给威尔斯时,都看到很多报童和脚夫背着等待递送的包裹站在各个街角读连载。”
“嗯。”狄更斯应了一声。
“我还听说街上和城里一些比较优质的俱乐部——包括我的雅典娜神庙——都有人在打赌钻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偷又是谁。”
“英国人无所不赌。”狄更斯说,“我见过打猎的男人赌一千英镑看下一只野鸭会从哪个方向飞过去。”
我们的悲伤故事埋葬在法国,爱伦·特南的声音萦绕在我脑海。胎儿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不免好奇。我被狄更斯没完没了的高姿态搞得烦透了,于是笑着说:“威尔斯告诉我《月亮宝石》连载的销售量让《我们的共同朋友》和《雾都孤儿》相形逊色。”
到此时狄更斯才第一次抬头看我。一抹淡淡的微笑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从他稀疏的小须子和渐渐花白的胡须之间浮现。“是吗?”他说。
“是。”我凝视着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说道,“查尔斯,你开始写新作品了吗?”
“还没。脑子里一直有源源不绝的点子或画面闪过,但我最近没办法动笔写新小说,连故事都不行。”
“是啊。”
“我……静不下来。”
“是啊。光是美国的巡演就足以打乱任何作家的创作计划。”
我刻意提起美国巡演,好引导狄更斯换个话题。毕竟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最喜欢跟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朋友畅谈他在美国的丰功伟业。可是他没有接下我抛出去的球。
“我读了你最后几章的大样。”他说。
“是吗?”我问,“你还满意吗?”我只是随口问问,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这么问他。他不是我的编辑。他在美国那段时间,这个虚职就落在威尔斯头上。由于杂志社的关系,狄更斯名义上是我的出版商,不过,我其实已经为书籍版《月亮宝石》找到了真正的出版商威廉·丁斯利,预计初版要印一千五百套,出版商承诺付我七千五百英镑。
“我觉得这本书乏味至极。”狄更斯淡淡地说。
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双手握着酒杯盯住他,说不出话来。最后我问:“你说什么?”
“先生,你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月亮宝石》叫人厌烦透顶。架构之粗劣叫人难以忍受。有一股顽强的自满贯穿整篇故事,把读者当敌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多年好友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我尴尬地意识到血液冲上我的脸颊、太阳穴和耳朵。最后我说:“查尔斯,如果这本小说让你失望,我真的很遗憾。但数以千计的急切读者显然并没有失望。”
“那是你说的。”狄更斯说。
“这故事的架构到底哪里让你觉得厌烦了?它的结构承袭自你自己的《荒凉山庄》……只是青出于蓝。”
亲爱的读者,或许我提起过,《月亮宝石》的结构可说出类拔萃。由一名始终不曾出场的角色为绝大多数主要角色搜集了一系列文书,那些角色就通过这些日记、短笺或信件诉说他们各自的故事。
狄更斯竟然有脸取笑我。
“《荒凉山庄》,”他轻声说,“是用为数不多的第三人称叙述组织起来的,背后始终存在作者观点。其中只有亲爱的艾瑟·萨莫森小姐以第一人称角度主述,整本书就像一部交响曲。《月亮宝石》听在任何读者的耳中都是做作不自然的杂音。那种没完没了的第一人称书信文件,我说过了,不但缺乏说服力,而且乏味到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我听得猛眨眼,放下酒杯。亨利和另外两名侍者忙碌地端着第一道菜进来,酒侍也忙碌地带着第一瓶酒进来。狄更斯尝了酒,点点头,之后那些黑色燕尾和浆烫过的白领又忙碌地走掉。等他们全部离开,我说:“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克拉克小姐的记述和性格特征已经成了热门话题。前不久我俱乐部里有个人说,自从《匹克威克外传》之后,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
狄更斯皱起眉头:“亲爱的威尔基,把克拉克小姐拿来跟山姆·维勒或《匹克威克外传》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物做比较,无异于拿跛腿塌背的骡子跟纯种赛马做比较。如果你有心想知道,那么几个世代的读者和观众都可以告诉你,《匹克威克外传》里的人物是以坚定的口吻和充满感情的视角描绘出来的。克拉克小姐却是二流卡通里尖酸刻薄的夸张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或在任何理性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地球上,都不可能存在克拉克小姐这种人。”
“你《荒凉山庄》里的杰利白太太……”我说。
狄更斯举起一只手:“也别拿杰利白太太做比较。小子,二者无从比较,根本没法儿比。”
我低头盯着我的食物。
“还有你那个人物艾兹拉·詹宁斯,在最后几章凭空冒出来解决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狄更斯接着说。他的声音单调稳定又无情,像在弗利特街作业的那些钻孔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