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2/6页)

费克特向来注重承诺,接下来那两个月,只要我撰写《黑与白》,他几乎随传随到。他左删右减,让对白变得更精准,更“鲜活”;修改不顺畅的进场退场,点出没有善加发挥的戏剧效果。1868年圣诞节那段时间,我们在狄更斯的图书室一面喝白兰地抽雪茄,一面愉快地合作《黑与白》。

圣诞假期结束,我们都暂时回归各自的工作:狄更斯继续屠杀南希;费克特到处寻找配得上他杰出演技的角色或剧本;我回到格洛斯特街90号那庞大的空房子。

我弟弟查理尽管胃疾持续恶化,还是出席了我的除夕晚宴。为了逗大家开心,晚餐前我招待大家到最近重新开幕的欢乐剧场欣赏一出哑剧,同行的人包括毕尔德、雷曼夫妇、查理和凯蒂(自从10月29日在她家那场不愉快收场的会面之后,她对我的态度始终爽朗却拘谨)。

我的除夕夜晚宴原本应该很成功。早先我帮妮娜·雷曼找到了一名新厨子,这天她把这个厨子借给我,为大家烹调精致法国料理。我也准备了大量香槟、葡萄酒和杜松子酒。哑剧则让大家放松了心情。

可是一整晚的强颜欢笑实在太难消受。仿佛我们大家突然间都能够透视时间的帷幕,预见未来一年自己会发生什么倒霉事。在我们明显太刻意制造欢笑的同时,我的仆人乔治和贝西也明显急于完成任务,准备隔天一早就出发赶赴威尔士探望贝西父母。当时他们的女儿埃格妮丝喉咙严重发炎,所以当晚的桌边服务少了她迟缓笨拙的身影。

就这样,元旦中午我在剧烈头痛中醒过来,摇铃打算要乔治帮我送热茶、放洗澡水。等了半天没人响应,这才想起他们都已赶回威尔士去了,气得我出声咒骂。我为什么答应他们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离开?

我披着晨袍在屋子里蹒跚走动,发现昨晚盛宴的狼藉杯盘已经收拾整齐,所有物品都清洗干净放回原处。水壶装了水,随时可以放在炉子上煮。厨房料理台上有各式早餐供我选择。我闷哼一声,只煮了茶。

壁炉摆好了柴火,只差没点燃。但我得清理被遗忘的烟管,才把客厅、书房、卧室和厨房的炉火点起来。随着新年来到,圣诞节期间的诡异暖阳与不寻常高温也消失了,等终于拉开窗帘往外探看,我发现外面乌云密布,呼号的强风夹带冻雨。

用完早午餐后,我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告诉乔治和贝西我可能会在俱乐部待一星期,可是两天前我向俱乐部查询发现,要到6日或7日才有空房间。

我也可以再去盖德山庄,可是狄更斯正在准备1月5日星期二——我百般难熬的这个元旦是星期五——在不知情的观众面前首演南希谋杀案,之后继续前往爱尔兰等地巡演。我知道此刻他一定在家里忙着各项准备工作和排练。我还得创作《黑与白》,费克特人也在伦敦,盖德山庄会让我分心,离费克特又太远,所以我绝不考虑。

但我需要仆人,需要有人帮我料理三餐,需要女性的陪伴。

我思索这些问题的同时,在屋子里到处乱逛,最后探头望进书房里。

另一个威尔基就坐在壁炉旁的皮椅上等我,正如我预期他会在那里等我。

我没有关书房门,因为那天整栋屋子没有别人。我坐进另一张皮椅。如今另一个威尔基几乎不再跟我说话,但他很擅长聆听,偶尔也会点点头。有时他可能会摇摇头,或用那种不置可否的空洞眼神望着我。我从卡罗琳口中得知,我这种表情代表不以为然。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告诉他我杀狄更斯的计划。

我用正常音量讲了大约十分钟,刚好说到德多石在罗切斯特大教堂底下的地窖里找到墙壁之间的空隙,还谈到生石灰坑如何有效地溶解小狗的尸体,却看见另一个威尔基处于鸦片迷幻中的双眼往上移,盯着我背后。我连忙回头查看。

乔治和贝西的女儿埃格妮丝穿着晨袍、睡衣和破烂拖鞋站在门外,她毫无姿色的扁平圆脸极度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的视线在我跟另一个威尔基之间游移,然后又来回移动。她那双咬秃了指甲的小手像小狗的脚掌似的举起。我很确定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也听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已经转身跑向楼梯,拖鞋啪啦啦踩着木地板往上,一路奔向她在四楼的房间。

我一阵慌乱,转头看看另一个威尔基。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哀伤多于担忧。光看他的表情,我已经明白我该怎么做。

屋子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源是壁炉的火。而在外面,圣诞节期间的温暖天气此时以元旦夜的冰风暴终结。我不停敲埃格妮丝的门。

“埃格妮丝,拜托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只顾着哭,没搭理我。房门锁上了,里面点了蜡烛,从门缝底下的阴影看来,她把沉重的柜子或洗手台推来抵在门后。

“埃格妮丝,拜托你出来。我不知道你在家,出来跟我谈谈。”

哭声更响亮了。然后……“对不起,柯林斯先生……我穿睡衣。我病了。我不是故意犯错,我身体不舒服。”

“那好吧,”我冷静地说,“明天早上我再跟你谈。”

我重新回到阴暗的客厅,点了几根蜡烛,这才看见早上没发现的字条。是乔治写的,一直放在壁炉上:

柯林斯先生:

我们女儿埃格妮丝病了。原本她要跟我和贝西回威尔士,可是今天一大早我们改变了主意,因为可怜的埃格妮丝在发烧。我们觉得不应该把发烧的病人带到垂死病人床边。

因此,请容许我们把埃格妮丝留下来,请您多多关照。无论贝西父母命运如何转变,下星期二我(乔治)都会回来继续服侍您。

先生,她(埃格妮丝)的服务质量可能达不到您的标准,但勉强可以为您准备三餐。如果您决定留在家里不去俱乐部,她也可以为您打扫清洁。柯林斯先生,她留在府上养病顺便做点简单家事的同时,至少在您出门时可以让盗匪知道屋子里有人在。

您的忠实仆人

乔治

早先我清理烟管点燃壁炉火的时候,怎么会没注意到这张字条?我正准备把字条扔进火里,却又改变了主意。我小心翼翼避免弄皱它,将之重新放回壁炉上原来的位置。该怎么办?

时间太晚了。明天一早才能处理。要处理这件事,我需要钱。

隔天星期六破晓我就醒了,醒来立刻评估情势。房间里灰蒙蒙的晨光愈来愈亮——前一天晚上我故意拉开厚重窗帘,就是为了让晨光照进来——我看见门口附近那张直背椅上整齐堆着一沓一沓另一个威尔基的笔记。前一天我并没有看见,他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写的,因为毕尔德非常好心,我们的除夕晚宴直到凌晨才结束,他离开前帮我注射了一剂吗啡。我绝大多数的祖德噩梦和口述都是在吗啡药效作用下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