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5/6页)

我从来没注意过她脸上的雀斑。这时她抬头看我,脸色格外苍白,那些雀斑因此突显出来。“我妈……”她说,“我爸……我不能……他们……”

“他们会很开心,”我热切地说,“他们一回来我马上跟他们解释,他们有空也会尽快去看你。现在上楼把你想带的东西都打包。别忘了带你最漂亮的衣裳。那里会有派对和舞会。”

她坐着不动。

“去!”我下令,“不!回来!把钱带着。去吧!”

埃格妮丝匆匆上楼收拾她的衣物和几样寒酸的个人用品。

我跟着她上楼,确认她没有抗命。之后我下楼到地下室找到乔治收拾整齐的工作台和工具箱。我挑了一把附有拔钉器的大铁锤和一根沉甸甸的铁锹,重新回到楼上。

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里很想批判我,我会请你别苛责我。如果你了解真实世界里的我,而不只是通过这些文字认识我,就会知道我是个温顺的人。

我的行为和举止向来温和,我的小说很惊悚,我的人生却是文质彬彬的实证。女性往往可以意识到我这项特质,这就是为什么像我这样个子矮小、戴眼镜又稍嫌圆胖的绅士能够广获女士们青睐。就连我们的朋友狄更斯都经常取笑我的温和,仿佛欠缺侵略性值得拿来嘲笑似的。

我从马莎住处乘车回家途中再次发现,无论小埃格妮丝不可避免的轻率言行如何危及我的人生与事业,我连她头上的一根毛发都不忍心伤害。我从来不曾在盛怒之下打人。

可是亲爱的读者,你会说,嘿!你不是企图射杀祖德和狄更斯?

容我提醒你,祖德不是我们认知上的人类,他残害过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性命。他是来自每次毕尔德为我注射吗啡,我就会梦见的那个黑暗国度的怪物。

还有狄更斯……我已经告诉过你狄更斯如何苛待我。亲爱的读者,请你评评理。对于这个自诩“天下无双”的家伙那些傲慢自负和高姿态,你能隐忍多少年,之后才会义愤填膺地出手(或举枪)?

可是你务必了解,我绝不会对可怜的埃格妮丝动手。

她下楼了,穿着她最好的廉价洋装和大衣,那件大衣在冬天的英格兰户外根本撑不了十分钟,在苏格兰更是不到两分钟。她带着两只廉价手提袋,还在哭哭啼啼。

“好了,好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说着,我拍拍她的背。她又连忙后退。我说:“你能不能看看马车是不是还在等?”

她从前门阻隔内外光线的百叶缝隙往外看。“是的,先生。”她又开始哭,“我不知道怎么付……付钱给驾……马车那个人。我不……不知道该搭哪一班车。我什……什么都不会。”这悲惨的孩子几乎想把自己逼到歇斯底里。

“唉,唉,埃格妮丝。车钱我已经付了。我还多给他钱让他带你上火车找座位。他会带你搭上你的班车,会带你坐上你的位子,确认你没问题才会离开。我还要他留在火车站,看到你平平安安出发才离开。我也已经拍电报给你要去工作的那户好人家……他们会去爱丁堡车站接你。”

“我妈我爸……”她泪涟涟地说。

“会很高兴你勇敢地把握了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伸手准备开门,却又停住,“我忘了。你离开以前我想请你再帮我做件事。”

她用发红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看见她眼神里似乎燃起一线希望。她在想:也许她还有机会。

“过来。”说着,我带她走回厨房。

起初她没发现仆人用梯那扇门上的铁钉和木板都已经拆掉了,等发现时,她脚步顿时停住。

“埃格妮丝,我决定重新启用这座后梯,需要把每一层楼梯口的蜡烛都点起来。可是我老眼昏花,里面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我笑着对她说。

她猛摇头,便宜手提袋掉在地上。她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坦白说——很像关在收容所里那些智障女人。

“不……先生,”她终于说话,“爹地说我不可以……”

“里面没有老鼠了!”我笑着打断她的话,“早就没了!你父亲知道我要重新启用这道楼梯。点亮里面楼梯口那些烛台上的蜡烛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你就可以出发去探险了。”

她只是摇头。

我早先点了一根蜡烛,现在我把蜡烛塞到她手里,走到她后面。“埃格妮丝,听话。”我在她耳边低语。即使在那个时候,我都不禁纳闷儿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不像祖德嘶嘶嘶的大舌头。“乖乖进去。”

我往前走,她只好往前移动,免得被我撞上。一路上她都没有反抗,直到楼梯门打开,我催促她踏进那个黑暗矩形。

她却步了,转身向后,眼神就像狄更斯那头爱尔兰猎犬苏丹最后一次跟我们出门散步时一样,显得确定、哀伤又难以置信。

“我不要……”她说。

“亲爱的埃格妮丝,把每一根蜡烛都点亮。你要出来的时候就敲敲门。”说完我把她推进去,锁上门。

之后我从流理台取来我藏起来的铁锤、木料和钉子,开始把所有东西照原样钉回去,确认每一根钉子都钉进门框上原来的洞里,等乔治和贝西回来,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原封不动。

她当然会尖叫,很大声,不过格洛斯特街90号的墙壁和门板都很厚。我站在厨房离她才几米远,也只勉强听得见尖叫声。我相信在外面人行道或街道上肯定听不见。

她在厚实的橡木门板另一边使劲敲打,之后徒手爬抓(听起来像)。等我把最底下那块木板钉好,她已经不叫了。这块木板会阻绝任何光线从门缝底下钻进漆黑的楼梯。

我把耳朵贴近木板,仿佛听见脚步声——缓慢又犹豫——上楼的声音。即使到那个时候,她心里应该还以为这是我的残酷把戏,以为等她点好楼梯口的蜡烛,我会放她出来。

最后一声尖叫出现的时候,非常响亮。那声音为时甚短,而且一如我的预期,乍然又惊悚地中断。

之后我上楼检查她的房间。我看得很仔细,不去管时间已经很晚,也不在乎付钱让他在外面等的车夫。我要确认埃格妮丝没有在她自己或她父母房间或屋子里任何地方留字条,她所有重要衣物和个人物品是不是也都收进那两只廉价手提袋。

她床铺得很整齐,床罩底下有个没有曲线也没有眼珠子的破布偶。她会不会带这个去爱丁堡?我认为她应该会带,于是将它带下楼,塞进比较大的那只手提袋。

封死的仆人用梯里寂静无声。

我拿起铁锤和铁锹重新回到地下室,在那里穿上乔治平常做些脏污工作时都会穿的橡胶长围裙。我还借用了他的工作手套。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把半满的储煤地窖里靠后墙那些煤炭铲开,墙上那个堵起来的裂缝仍然看得见,可是砖块和石块之间的灰泥并不牢固。我拿起铁锹弄松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