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4页)
狄更斯秉持他一贯的精准度,午夜钟响时准时结束他对众人的朗读。狄更斯的1870年就在剧烈痛楚与热烈掌声中揭开序幕,也这么走到了他生命尽头。
原本我有意在格洛斯特街90号举办另一次除夕晚宴,可又想到前一年的晚宴不算太成功。再者,我最喜欢的宾客是雷曼和毕尔德两家人,但如今他们的孩子都气我揭露了运动员的真实面。此外,前一年夏天毕尔德帮马莎接生,至今我在社交场合见到他还有点儿不自在,最后我决定到我弟弟家跟他们共度除夕夜。
除夕夜过得很沉寂,查理家那两座最响亮的时钟的嘀嗒声清晰可闻。晚餐吃到一半,查理就因为身体不适告退上楼休息。他答应会尽量在午夜时起来陪我们。可是根据他脸上深陷的痛苦纹路,我猜他起不来。
我也起身表示要离开(因为当天没别的客人),凯蒂却命令我留下。通常这其实没什么。我应该提到过,早年我跟卡罗琳同住那段时间,经常会自行前往剧院或其他地方,把男性宾客留给她招呼,丝毫不以为意。但自从一年多前卡罗琳结婚那天以后,我跟凯蒂的关系一直有点儿别扭。
凯蒂晚餐前和晚餐过程已经喝了不少葡萄酒,晚餐结束后我们移师时钟嘀嗒声最响亮的客厅,她又拿出白兰地。她还不至于口齿不清(她是个懂得自制的女主人),但我从她僵硬的肢体与呆板的表情看得出她已经小有醉意。长久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个叫凯蒂·狄更斯的女子,在年近三十的今天几乎已经变成年华老去的怨妇。
“威尔基,”她突然喊我一声,在这个拉上窗帘的阴暗客厅里,音量高得几乎有点儿惊人,“你知不知道去年10月我父亲为什么邀请你到盖德山庄?”
老实说这个问题让我很受伤。过去我受邀到盖德山庄从来不需要理由。我嗅了嗅杯里的白兰地,掩饰我的困窘,然后笑着说:“也许是因为你父亲要我听听他新书的开头。”
凯蒂以相当唐突的轻蔑态度挥了挥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碰巧知道我父亲把那份殊荣保留给他亲爱的朋友费尔兹,而且他——我父亲——看见你跟费尔兹一起下楼走进图书室,其实很错愕,但他又不能告诉你那原本是一场不对外朗读。”
这下子我真的被刺伤了。我告诉自己凯蒂喝醉了,别跟她计较,然后装出愉快的语调,甚至表现得有点儿俏皮:“哦,那么他为什么邀请我去度周末呢?”
“因为查理——你弟弟、我丈夫——为你跟父亲的疏远感到非常难过,”她轻快地说,“我父亲觉得邀请你来度个周末可以平息疏远的传闻,也可以让查理开心起来。可惜根本没用。”
“根本没有所谓疏远,凯蒂。”
“呸,少来!”她又挥挥手指,“威尔基,你以为我看不见真相吗?你跟我父亲的友谊等于结束了,而且包括我们家人和外人在内,没有人知道原因。”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啜饮白兰地,不发一语。壁炉架上那座嘀嗒响时钟上的分针爬得未免太慢。
凯蒂突然说:“我相信你听说了我有情人的谣言了。”听得我差点儿跳起来。
“我根本没听说!”但我确实在俱乐部和其他地方听说过。
“谣言是真的,”凯蒂说,“我确实尝试过找情人,包括波希,当时他还没娶他那个皮笑肉不笑、酒窝深陷胸大无脑的小妖精。”
我站起来,放下酒杯。“柯林斯太太,”我正色说道,心里想着我母亲的姓氏与头衔落到另一个女人头上,感觉十分古怪,“也许我们俩都喝太多葡萄酒和白兰地了。身为查理的哥哥——而且我深爱他——有些话我不应该听。”
她笑了,又挥挥手指:“哎呀,天哪,威尔基,坐下,坐下来!这才乖。你假装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蠢极了。查理知道我有情人,他也知道原因。那么你知道吗?”
我原想不吭一声离开,却可悲地继续坐在原处。或许你记得,有一次她在盖德山庄试图跟我提起她跟我弟弟没有夫妻之实的事。当时我转移话题,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别开视线不去看她。
她拍拍我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真可怜。”她说。我以为她在说我,原来不是。“不是查理的错,不全然是。查理在很多方面都太软弱。我父亲……嗯,你也了解他。尽管他快死了——他确实快死了,基于某些我们大家都不知道的苦恼,连毕尔德也不清楚——尽管他生命垂危,他还是很坚强,为他自己,也为所有人。所以他才会受不了你弟弟坐在他餐桌旁的模样。我父亲向来痛恨软弱,这就是为什么你那个女人……结婚那天晚上,你问我万一哪天查理过世,我肯不肯嫁给你,我没让你把话说完。”
我又站起来:“凯蒂,我真的该走了。午夜前你最好上楼看一下你丈夫,他可能需要你的照料。我祝你们俩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我走进门厅,穿起大衣,戴上帽子,披好围巾,找到手杖。她站起来,却没有走出客厅。他们唯一的仆人做好晚餐后就离开了。
我走到客厅玄关,碰碰帽檐,说道:“晚安,柯林斯太太。谢谢你招待的美味晚餐和上等白兰地。”
凯蒂闭上双眼,修长的手指碰触沙发扶手,稳住身子。她说:“威尔基·柯林斯,你会回来的。等查理进了坟墓,你会在他尸骨未寒以前就回来。你会像猎犬一样,像我父亲以前那只猎犬苏丹,把我当成发情母狗,跟在我后头嗥叫。”
我再次碰碰帽檐,踩着踉跄脚步往外奔逃到夜色里。
天气很冷,天空里没有云朵,星星无比闪亮。我晶亮的靴子踩着覆盖路面与卵石的残雪,发出响亮的嘎吱声。我决定一路走回家。
午夜钟声吓我一跳。整个伦敦的教堂与市区钟声齐鸣,迎接新年。我听见远处有人醉醺醺地喊出新年祝贺词,而某个靠近河岸的遥远地点传来像是滑膛枪击发的声响。
尽管包着围巾,我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等我戴着手套的手摸向脸颊,这才震惊地发现自己一直在落泪。
狄更斯在伦敦全新一轮告别巡演,1月11日晚上在圣詹姆斯厅揭开序幕。1月剩余的时间里排定每星期两场,分别在星期二与星期五,之后每星期一场,直到3月15日巡演告终。
当然,毕尔德和狄更斯的其他医生一概持反对意见,更多人不赞同狄更斯频频搭火车进城。为了安抚众人,狄更斯租下海德公园5号(就在大理石拱门对面)的米勒吉伯森宅邸,租期从1月到6月1日,只是,他又告诉大家他租这房子是为了让他女儿玛丽有个落脚处,因为那年冬天和春天玛丽会出席许多社交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