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第6/10页)
“从现在开始,今天之内不许再自杀了!”
樱吓了一跳,但几秒钟以后就恢复了平静,反驳道:“我不是自杀,是头晕掉下去的。”
“要是明天自杀的话,随你的便,拜托你今天饶了我。”
“由于药物的副作用,我常常贫血……”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愿意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樱沉默不语。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不起眼了。她长着一张日本女人的脸,头发却染成了茶色,衣服也太花哨了。她想用这些来弥补自己的朴素,反而遮掩了天生丽质。
“我还要劝你赶快去把胳膊肘消一下毒,也许已经晚了,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种天气,伤口化脓会很麻烦。保重。”
我自顾自把话说完,转身向站台另一端走去。上行列车的一扇车厢门正好在我面前打开,我顺势走了进去。至于是不是跟樱上了同一辆车,我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的我,对麻宫樱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4
我的一天从清晨五点开始。
做完三十分钟健身操,接着是五公里慢跑,然后边喝葡萄果汁边看报纸,再上网浏览一下新闻,差不多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跟小妹边看电视边吃完早饭,我便去做我的保安工作了。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局限于保安。虽然比不上有七张面孔的多罗尾伴内[6],有时是独眼司机,有时是喜欢变魔术的绅士,有时是外籍货船的船员,有时是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但我至少也有三四张面孔。我是六本木的保安人员,也是电脑培训班的老师,偶而也作为临时演员去拍电视剧。我不是那种自称什么都会的“万事通”,而是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万事试试看”。人生苦短,如果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老了肯定会后悔的。
我也顺从性欲追求男欢女爱,当然眼下只不过是为了寻求瞬间的快乐。我还几乎天天喝酒。有人说会工作的人也会玩,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当然,真正会玩的人懂得节制。一到夜里十二点,我一定放下酒杯睡觉,绝对不会陪着女人喝咖啡喝到天亮,我的闹钟每天清晨五点肯定叫响。
这个时代,幼儿园的孩子晚上十点十一点才睡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人的大脑和身体的能力毕竟只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能最有效地发挥。喜欢夜间工作的人,是在无谓地浪费自己的能量。浪费人生有限的能量,这种傻事我坚决不会去做。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一会儿灰蒙蒙,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男人把挖起的泥土甩向身后,泥土中混杂着闪着亮光的东西。那是五日元、十日元、一百日元的硬币。再注意看,还有五百日元的硬币,甚至有一千日元的钞票。但是,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地挖着。
终于,铁锹碰到硬物,男人换了个位置继续挖,喀的一声,又碰到了硬物。
男人蹲下去,用两手扒开松软的泥土,从下边把硬物抠出来。最初还以为是一块圆石头,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皮肉也没有毛发的骷髅。
男人吓得大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泥土里。
从骷髅的眼窝里滚出很多硬币,一日元的,五日元的,十日元的,一百日元的……
男人丢下骷髅,爬出土坑,回过头来。
云块间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脸上。
八月十日,星期六,我仍然在清晨五点起床。即便是休息日,我也不做那种睡到中午的傻事。
闹钟将我从噩梦中叫醒。为了把噩梦带来的不快从身体里赶出去,我做了半个多小时健身操,然后把上午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快到中午了才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刮胡子呢?这得从前天晚上的电话谈起。
八月八日晚上,我从三越汤回来,正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手机响了。
这三越汤跟三越百货公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它是我家附近的澡堂。
我家,也就是我在白金的小窝,光明庄公寓的三号房间。
白金指的就是港区的白金,从名字就知道,这里离我加入的白金台健身俱乐部很近。不过,就像好莱坞跟贝弗利山只隔一条马路,气氛却截然不同一样,白金跟白金台也是如此。
跟白金台相邻的白金西南角也在高台上,那里的气氛跟白金台一样,也具有高级住宅区的风情,绿树成荫,安静得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叫。站在高级住宅群里,可以看到六本木新城大厦和东京塔,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属于港区。久高爱子就读的圣心女子学院就在西南角的高台上。
可是,白金的绝大部分地区都在高台下边,这里听到的不是小鸟的鸣叫,而是卡车的喇叭声、车床的尖叫声,以及鲜鱼店大减价的叫卖声。看到的风景则是挂着蓝布门帘的荞麦面馆、橱窗里摆着褪色食物样品的餐馆、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来回穿梭的自行车。小胡同里挤满了小商店、小作坊、小房屋,到处散发着老居民区的风土人情。
高台居大款,低地住平民,这种划分乃是世间常态。一条被称为古川的河流经白金,有钱人担心一旦闹水灾就会危及自己的豪宅,于是抢先占领高台,平民百姓就被留在了低洼地区。您看,我突然又变成了历史学家。
我的家在光明庄公寓二楼。一楼是一家破了产的商店,前店面后作坊,据说在泡沫经济时期专门制作名片和价格标签。光明庄公寓的每间房都在十平方米左右,厕所是公用的,没有电视天线,窗户都是木头做的,用的是老式插销。整栋公寓是一座木造建筑,隔音很差,可以听到邻居说话,也时常漏雨,可以说是罕见的二十世纪遗物。然而在山手线圈内,一间三万日元租金的房子仍然颇有吸引力,所以四个房间都租了出去,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生,也有挣一天吃一天的打工仔。如果能扔掉虚荣,住在这里还是很值的。而我正属于朴实刚健的人物,所以把家安在了这儿。
由于没有浴室,洗澡得去澡堂,也就是附近的三越汤。近年来,澡堂都增设了桑拿浴等现代设备,以增强竞争能力,但三越汤大约有七十年的历史,还是个恋旧的老澡堂。算上三越汤,白金只有两家澡堂,半年前还有四家,算是为咱穷人着想的。顺便说一句,白金台连一家澡堂都没有。家家有浴室,谁去澡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