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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加藤是个很爱聊的人,毫不避讳地跟妙子讲起了自己朴素的生活。连儿子最近帮他还债的事都说了,没有怕难为情藏着掖着。
“活了五十多年,我有时候也会回过头来想想,我这辈子到底算什么。就算脚踏实地认真干活,收入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年金也没交过,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这以后的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几个老伙计聚在一起聊天,讨论的也是怎么才能吃上低保之类。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赌赌钱哪儿受得了。我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现实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让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老老实实’过日子,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不是等于让我们去死吗!”
“加藤先生……要不要来我们的学习会讲讲您这些想法?大家一定会很有共鸣的。”
妙子心中一喜:这人单纯得很,肯定会立刻入会。
“你们那个学习会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太难的东西我可搞不懂。”
“其实我们会员都管它叫‘讲经会’。它有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沙修会的代表沙罗老师的训词,后半部分是由会员讲述自己的烦恼。”
“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基本都是女的。”
“全是大妈就太没意思了……”加藤半开玩笑地说。
“四十多岁的最多,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要不要钱啊?”
“当然是免费的。”
“那我倒真可以去听听。”
加藤微微一笑,抬起双肩,貌似在活动关节。妙子忽然觉得他在用打量异性的眼神看自己,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把膝盖并拢。她并没有觉得不愉快,也没起戒心,只是非常意外。对方摆出热情的态度,莫非也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近十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将好色的视线投向妙子。妙子今天素面朝天,穿得也不暴露。裤子厚到看不出曲线,上身则穿着廉价的摇粒绒衫。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对她表示了关注。
“那我把传单放在这儿了,您可一定要来哦。”妙子心跳加速,也赔了个笑脸。被寒风冻僵的脸颊顿时放松下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刚丢了饭碗。”
“那你老公呢?”
“早就离婚了。”
“哦,这样啊。你一说,我倒觉得自己过得没那么糟糕了。”
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可妙子竟跟他一起笑了。双方卸下了心防,还交换了手机号码。“加藤先生,您要是不来,我可要打电话哦。”妙子狡黠一笑,说出来的话跟夜店女公关似的。
这是妙子近几年来最欢欣雀跃的时刻,连平日的烦闷也在这一刹那抛之脑后了。
那晚,妙子泡完澡后看了看自己镜中的模样。皮肤暗淡无光,细纹分外显眼。这分明是一张四十八岁的脸。不过她觉得现在老了,是因为脑子里还装着年轻时的模样,难免会暗中对比。今天遇见的那个叫加藤的中年男人大概也是五十来岁。在那个年纪的人看来,自己说不定还在人家“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没有伴侣关心的寂寞,妙子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作主张划定了界限,料定不可能再碰到有缘人。这都是“贫穷”在作怪。贫穷会让人变得愈发低三下四,不愿抛头露面。
她仔仔细细往脸上擦了些乳液,用双手轻拍脸颊。光是多了这么一步,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两三岁。她又顺势梳了梳头。要不找个时间去一趟许久没去的美发厅吧?不过她现在手头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花不起那个钱。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妹妹治子打来的。“姐,那十万块你有没有给啊?”妙子一听就知道,妹妹那爽朗的声音是装出来的。她们的母亲瘫痪了,但住院需要花钱,长兄通过治子要求妙子出一笔“慰问金”。治子刚才提到的十万块就是指这件事。
“还没呢,你给了吗?”
“嗯,给了。上周我去妈那儿看了看,顺便把钱带过去了。”
“他们是怎么说的?”
“君江姐在一旁向我道歉,说‘真是对不起’……”
君江是妙子的大嫂。
“那哥呢?”
“就‘哦’了一声,真气人。”
“哼,他也不是头一回贪钱了。”
“刚才哥打电话给我,问‘妙子要什么时候才给’。”
“不会吧,他居然跟你说这个?”
妙子一听到这儿就来气,胃里的温度迅速上升。
“我说,‘你干吗不自己打电话问!’他居然回我一句,‘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太卑鄙了,自己不好意思问就让我问。”
“妈哪天住院了我再给。那不是给她住院用的钱吗?”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他从我们这儿拿了这么多钱,总会给妈安排个单间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妈都没几天好活了,我可不忍心看她在八人间受苦。”
“那你直接打给哥,把这些话都跟他说了吧。我可不想再当传话筒了。”
“也是……好吧。”
说到这儿,妹妹问道:“你的工作还顺利吧?”
“嗯,挺好的呀。”妙子胡诌道。她也是有自尊心的。
“还信着那个教呢?”
“‘还’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也信吧,这样还能活得轻松点。”
妹妹长叹一声。
“沙修会不是帮你在这辈子享福的。要是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活得轻松,那你大概理解不了沙修会的教义。”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理解不了。”
说到最后,姐妹俩的气氛也有点僵,就没有再说下去。
妙子把电话子机放在桌上,蜷起身子钻进暖桌。电视虽然开着,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用余光捕捉到几个在荧屏上胡闹的小明星。
她一点都不想给哥哥打电话。毕竟积怨已久,几句话不投机,怕是就要爆发一场大战。
对现在的妙子而言,十万绝对不是小数目。她的银行账户里总共只剩下八十万了。要不老实告诉哥哥自己失业了,让他别再拿自己的保命钱?
不。妙子摇了摇头。她刚跟妹妹说过工作一切顺利,要是现在跟哥哥哭穷,那就是天大的屈辱。
之前回娘家探亲,哥哥问过她保安的工资高不高。她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哥哥嗤之以鼻,嘲笑道:“居然就给这么点啊。”也许他并没有嘲讽之意,可是在妙子看来,他的脸上分明挂着轻蔑。每每想起那天的光景,她都火冒三丈,快变成心理创伤了。
想到这儿,她开始胃疼。她从来没做过体检,担忧顿时涌上心头。
哥哥那边总归是要交代的,所以她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她把电视调到静音状态,只留下了画面。一瞥窗外,黑暗中依然飘着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