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 盛夏(第3/10页)

雄作笑着站起来对优希说:“谈你出院的事。”

“真的没问题了吧?”志穗有些不放心地又叮问了优希一句,也站起来跟着护士走了。

优希坐在食堂里等了一会儿,就觉得坐立不安起来。她走出食堂,朝诊疗室走去。进去当然不合适,于是就在门外转来转去,等着父母出来。这时,门开了,土桥从里边走出来。

看见优希,土桥吃了一惊,但马上眯起眼睛说:“你父母正在跟主任谈你出院的事呢。”

优希被土桥看见自己在诊疗室门前转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下该跟你分别了。”土桥的声音里含着感情。

优希抬起头来。土桥隔着游戏室的玻璃门看见里边没有人,推开门,扭头对优希说:“今年夏天,我也要离开这个医院了。”说完走了进去。

优希不知不觉地跟着土桥进了游戏室。游戏室里铺着绿色的地毯,墙壁粘着泡沫塑料,孩子们打闹的时候即使撞在墙上也不会受伤。孩子们在游戏室里画画儿、玩儿橡皮泥、演木偶剧,据说这些活动都有利于治疗。游戏室的一角摆着两个一米见方的敞口的浅箱子,箱底铺着白色的沙子,叫“箱庭”,孩子们在里边玩儿过家家,据说也有利于治疗。

这些游戏优希也都参加,但由于心里没有高兴的事,从来没有投入地做过。当她把小房子的模型摆到“箱庭”里的时候,总觉得内心的感情就要表现出来,于是慌忙关上感情的闸门,随便摆摆就算了事,甚至扔下模型溜走。

土桥把手伸进“箱庭”,轻轻地翻弄着里边的沙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到国外去学习了。”

优希看着土桥的后背问:“那,您不去爬神山了?”

“嗯,大概去不了了。”土桥回头看着优希,脸上显出迷惑的表情,“真的……你觉得现在就出院好吗?”

优希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土桥的笑容显得有些焦躁:“想出院,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敞开心扉。出院,是你真正的愿望吗?”

话说得诚恳而亲切,就像多年的友人。尽管如此,优希还是没有放松警戒。

土桥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是想追问你,我能力太差……我觉得你在接受心理辅导和检查的时候,只说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这样出院,我实在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实愿望……我有点儿担心。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医院工作呢,不管怎么说也能帮你一把,可是,连日本都不在了……我放心不下。”

土桥扭过头去看着“箱庭”,手上的沙子从指缝间渐渐滑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你觉得心里的烦恼跟我说了也没用。其实呢,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得多。心里的烦恼变成语言从嘴里吐出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把烦恼留在心里,小烦恼会慢慢变大,不知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受不了,甚至无法冷静地对付……但是,如果能跟一个人把心里话从嘴里说出来呢,就能跟他一起客观地看待那个烦恼,找到最现实的处理办法……”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着期望。

优希感到不安。那眼神好像要来敲开她的心扉,让她暴露心中的秘密。

优希避开土桥的目光,冒出一句:“烦恼……我没什么烦恼。”

优希想立刻走开,可双脚不听使唤,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说出来吧,也许真的会轻松起来,也许真的能得到拯救呢……”

但是,优希马上从那个声音的诱惑中摆脱出来,不行!说出来只能使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说出来只能是被人轻蔑,被人看成肮脏的东西……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土桥有些灰心地说。

优希涌到喉咙的话失去了冲力,退了回去。土桥打住话头,突然难为情地笑了笑,拍打着手上的沙子说:“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反对你出院。你出院以后,像以前那样好好生活,是我们当医生的最大愿望。”说完就从优希身边走了过去。打开游戏室的门的时候,土桥回过头来,用催促的口气对优希说,“到食堂去等着吧,你父母很快就要出来了。”

优希低下头,看着土桥脚下的地板问道:“谁都有一个那样的人吗?”

“什么?”

“可以跟他说心里话的人……”

“你是指我吗?有啊。”

“谁?”

土桥想了想说:“啊,我老婆吧。”

“您跟她什么都说吗?不装假,不隐瞒,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事,您都跟她说吗?”

“当然不是什么都说……有了烦恼的时候,一般都跟她说。”

优希抬起头来:“什么烦恼?”

“嗯……各种各样的烦恼。”

“如果您太太说不想听您说那种难以叫人理解的烦恼,您怎么办呢?”

土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那……那就不说呗。”

“您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没有过。”

“结婚以前,您跟谁说呢?”

“……跟朋友吧。”

“跟朋友什么都能说吗?”

“啊,什么都能说。”

优希盯着土桥:“骗人!”

“不是骗人……”

优希向土桥跨出一步:“难道您不觉得把那种让人听了感到残酷的烦恼说出来是罪过吗?如果对方质问您,为什么把这种话说给我听?您怎么办?”

土桥含糊了:“这……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不是白说嘛!”优希生气了,“那您就不必那么轻松地说让我找人说什么心里话!”说完推开土桥,走出游戏室。

土桥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关于这个问题,再谈谈好吗?”

优希甩开他的手:“不管把多么残酷的事说出来,您都觉得别人能接受吗?”

“当然,人跟人不一样,可是……”

“要是不管听了多么残酷的事都能接受,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感觉!要不就是只用耳朵听听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如果真的能跟当事人一样用心接受下来,肯定受不了。现实中就有这么残酷的事!”

土桥暖昧地点点头:“这我不敢否认。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用心去体会对方的烦恼,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谈到现在,优希觉得土桥总算说了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烦恼都能用跟我同样的心情接受下来的话,我也许会把保守到现在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可是,他肯定不能为我做什么,到那时,我可能会粗暴地指责他,无情地伤害他的……”

“的确,找到一个跟自己用同样的心情接受烦恼的朋友,是非常之难的。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听你倾诉心中的烦恼,单单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啊。比如,跟我们医生谈谈,我们都是在相当程度上受过训练的。要是你觉得方便的话,下次的心理辅导时间谈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