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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喊这两姊妹起床真让人走得够呛,”埃莉诺说道,“露丝又得让你叫上好几遍,所以我们把她俩移到了比较近的房间。”

“睡觉养颜嘛!”露丝抗议道。

“你养颜在哪儿啦?”埃莉诺打趣地反问。

“就算没养颜,可简总不如我细嫩吧,简,你说对不对?”她往简投去一个恳求的目光,后者刚刚匆匆忙忙地洗了个澡,双鬓还搭着湿漉漉的头发,慢悄悄地走到房里。

可简的眼睛却看着碧。

“西蒙回来了。”她小声地说道;然后走过去站在碧身旁,好像要让她安心一样。

屋子里刹那间鸦雀无声。大家都像石化了一般,只有露丝在动,只见她站起身来,似乎等着有什么事情发生。

碧又开始动了起来,继续往酒杯里斟酒。“好极了,”她回答,“我们可以准备开饭了。”

博莱特因为胸有成竹,觉得碧表现得再漂亮不过了,很想为她起立鼓掌。

“西蒙在哪儿呢?”埃莉诺故作镇静地问道。

“他正下楼呢。”简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看了看碧。

门开了,西蒙·阿什比走了进来。

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射在博莱特身上,这才关了身后的门。“你还真来了。”他说道。

话说得波澜不惊,没有明显的情绪流露。

他缓缓地向床边的博莱特踱过步来,直到同他面对面才站定。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得出奇,虹膜周围颜色要更黯淡些,目光中一丝感情也没有,就连苍白的面庞也缄口不言。博莱特暗想,此人身体紧绷,似乎用手指一碰他,就会发出琴弦的声音一样。

可就在一瞬间,绷紧的“琴弦”却突然松了下来。

他先是站着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博莱特的脸庞,然后自己整个脸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他们没告诉过你吗?”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准备誓死不认你这个帕特里克呢。可现在亲眼看到了你,我要收回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了。你的确是帕特里克,千真万确!”他说完又伸出了自己的手,“欢迎回家!”

两人身后寂静无声的气氛荡然无存,大家争先恐后地前来致意,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其中,有相互贺喜的声音,有觥筹交错的声音,也有欢声和笑语。就连刚刚因为没有人听她弹琴的露丝,也一甩失望之情,苦口婆心地说尽了好话,才勉强又多分了些雪利酒——平常两姊妹喝酒是只限于“浅尝辄止”的。

而博莱特则一边喝酒,一边庆幸着艰难时刻终于结束。可他心里还在犯嘀咕:西蒙怎么就软下来了呢?

西蒙当初是怎么想的?他在担心些什么?

既然他一口咬定博莱特不是帕特里克,这难道只是一种让自己免于失望而做的违心防备吗?他有没有对自己说:“我先坚持认为帕特里克已死,这样的话,如果回来的不是真的帕特里克,我也就无须失望懊丧了?”还是方才一见面,西蒙就打心底认可了这个人就是帕特里克,接着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可复加的解脱感了呢?

看着又不像。

博莱特看着这个谈笑风生的西蒙,一时间成了丈二和尚。就在几分钟之前,西蒙的态度似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终于愿意接受现实,看上去也蜕变成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活脱脱就像是刹那间完全释然的表现——如同正准备从容应付最糟糕的情况时,忽然就不明不白地得了救一样。不差毫分。

那他又为何会有这样一种获救感呢?

无奈,他带着这份小小的疑惑上了餐桌。此刻,他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专心回答阿什比家七嘴八舌的疑问。

“你过关啦!”他心中的声音窃喜道,“你过关啦!你都上了阿什比家的餐桌啦!瞧他们一个个都高兴死啦!”

好吧,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简心里向着西蒙,在大家伙聊得热火朝天时,她却坐在一边,宛如一隅绿洲,沉默不语。可以想见,西蒙本人也谈不上真的高兴。而碧则是完全心无芥蒂,容光焕发地说说笑笑。埃莉诺起初只是礼貌地交谈几句,到后来也愈发上了兴头。

“科曼奇族[3]用的马辔还挺复杂的,对吧?”

“没有,那只是个口塞罢了。把绳子套在马嘴上,有点类似于马嚼子。当你牵马的时候最适合用这种马辔了,这样马儿才会听话地跟着你,不必生拉硬拽。”

露丝没再计较博莱特对她外表的忽略,转而缠着他大献殷勤;她也是唯一一个叫他“帕特里克”的人。

随着午餐的进展,这个称谓变得愈发刺耳起来:其他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叫这个名字,但是露丝却不依不饶地喊着“帕特里克”这、“帕特里克”那,借此博得他的注意力。可帕特里克私心里希望他唯一的“追随者”是简而不是露丝。如果他能有一个妹妹,他也希望是个像简一样的妹妹。可简恰恰躲闪着他注视的目光,这让他有些不悦。当然,他也有些心虚,没法儿平心静气地对视她的双眼,正像他不敢直视她身后那些肖像画里人的眼睛一样。餐厅里挂满了肖像画,简背后是威廉·阿什比七世的画像,此人身着韦斯托弗式戎装,据说曾经抗击过拿破仑一世的入侵。曾几何时,博莱特坐在皇家植物园的宝塔底下,研究过这些画像,而每当他抬起头与威廉·阿什比七世的目光相遇,他就止不住冒出一个荒诞不羁的念头——好像威廉早就猜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了。

然而在这次跟阿什比家人如履薄冰的首度见面里,有一件事情倒帮了他的大忙。正如洛丁在绿人餐馆叮嘱的一样,除了开头那一部分之外,他大可讲述自己的真实故事,那毕竟都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且,由于一家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任何涉及开头那一段故事的话语,所以他承接话锋时也显得格外踏实,既不需要敷衍搪塞,也不需要刻意修饰。

同时,他也不需要把心思放在“餐桌礼仪”上;亚历克·洛丁对此也感到万分庆幸。由于没有雇过一个一流而十分严谨的奶妈,整一大家子接受的餐桌礼仪训练也不比一流的孤儿院严格到哪里。“我的老天,”洛丁曾说,“要是有一天我花钱把酒吧里的人都请了个遍,最后还剩下了几个子儿的话,我一定会寄给你的。用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感激什么呢?就冲你不是在什么附庸风雅的郊区里长大的。忸怩作态可是种一辈子都改不掉的毛病,我的孩子。无论帕特里克·阿什比做了什么事,永远都别指望他会在喝醉后竖起小拇指来。”

因此,博莱特完全没有必要把以前的习惯一脚踢开。事实上,他的这种泥古不化让露丝稍显失望——她总是期待着能有什么新奇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