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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觉得他不是帕特里克?”
埃莉诺手里的梳子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碧,眼睛吃惊地睁得溜圆。“他当然是帕特里克啦,”她惊讶地说道,“不然还能是谁?”她放下梳子,接着用一条蓝绸带把头发扎了起来,“我只是觉得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他似的。很奇怪,不是吗?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二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的,难不成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啊,”碧说,“我当然喜欢他啦。”她同样也觉得以前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可也想不通“他还能是谁”。
“帕特里克从前就这么不爱笑吗?”
“是的,他是个很严肃的孩子。”
“看到博莱特笑,我却想哭。”
“我的天哪!”
“你大可说一万遍‘我的天哪’,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碧自信她是知道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些年来,他为什么都没有给我们写过哪怕一封信?”
“没有。今天还没有机会找他单独说这些。”
“我还以为今天下午你俩在马场转悠的时候,你会问他的呢。”
“没有。他整个心思都在马儿身上。”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在离家出走之后,对我们再也不闻不问了呢?”
“没准他像老奶妈说的那样,对我们‘眼不见心不烦’了。说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他当初选择一走了之。他大概是太想把拉特切兹给忘掉了吧。”
“是啊,我觉得也是。可帕特里克一直又是个十分体贴的人,而且也是那么地喜欢我们。他也许是不想再回来了,可总该向我们道声平安吧!”
这也是久久萦绕在碧脑海中的未解之谜,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出走后又返乡回来对他来说肯定是件大难事,”埃莉诺又拿起梳子梳头,“他今晚看起来累坏了,像个死人一样。这张脸一点儿都不像重回故园的样子,不是吗?哪怕是你用刀把这张脸从耳后割下来挂在墙上,也跟挂在他脑袋上没有什么两样。”
碧很了解埃莉诺的性子,对她这个贴切的比方是再同意不过的了。
“你该不会觉得,等回家的兴奋感烟消云散之后,他又该萌生去意了吧?”
“哦,不。我很确信他不会的。”
“你是觉得他再不会走了?”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啦。”
此刻的博莱特在漆黑的房间里,兀自站在窗前,借着雨夜的星光,向着草原上弯弯曲曲的小路望眼欲穿,心里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照目前来讲,局势的发展严丝合缝,甚至超出了洛丁的预期,可接下来该如何落子呢?
今后他将如何走下去?西蒙会在什么时候冷不防地戳穿自己呢?纵使西蒙失败了,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又何时是个头呢?
可话说回来,这又是他笃定决心要过的日子。但是他从未认真考虑过,第一回合过去之后,自己应当何去何从。他打心里不觉得自己能够成功。可如今他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自觉骑虎难下,既兴奋不已,又惴惴不安。
他从窗前转身过来,开了灯。以前在皮姆利科的房东太太总形容自己“累得就像被甩进了轧布机一样”;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这个比方是多么地精妙,因为此时此刻,他正是这种感觉,好似整个人被拧了个遍,掏了个空一样,连抬起手脱衣服的劲儿都没有了。他索性扯下了那套新衣服——正是这套衣服,让当初远在伦敦的他心生负罪感——然后踉踉跄跄地把它挂了起来。接着,他又褪下自己的衬衣,跌跌撞撞地滑进自己那套掉色的旧睡衣里。看到窗户未关,他心里又在犯难,如果雨水打落进来,沾湿了地毯,他们会不会介意?转念一想,还是由它去吧。于是,他也就留着大开的窗户,睡觉去了。
他在床上躺了良久,聆听着颤颤点点的雨声,盯着房间发呆。现在,帕特里克·阿什比的魂灵应该阴森森地飘进这个房间里来了吧。他静静地守候,却什么也没有出现。屋子里反倒暖和,气氛安详。墙纸上那些伴着孩子们长大的人物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活灵活现、和蔼可亲。他又扭头在床边的那组人物中寻寻觅觅,想找着埃莉诺喜欢的那个赫里沃德将军。哦,在这呢,原来这就是那家伙的侧影。他不知道,现在的埃莉诺是不是还爱着个谁。
他的目光又转向床架,想起这曾经是亚历克·洛丁的床,心里再度为这个天大的讽刺而隐隐作笑。自己来到这拉特切兹庄园,最后又睡在了亚历克·洛丁的床上,多么地让人难以置信,又是多么地名正言顺啊!有一天他一定得把这事情告诉洛丁。想必,洛丁自己也会觉得十分有趣吧。
他不清楚,是埃莉诺还是碧在瓶子里插了些花儿,用它们来欢迎他——回家。
环视房间,他不禁自言自语地念叨道:“拉特切兹,这就是拉特切兹啊。我终于来了。好个拉特切兹庄园!”
“拉特切兹”这个词的发音好似有催眠作用,让他有如坠入摇晃的吊床,昏昏欲睡。他摸索着探出手,关了灯。在这黑暗之中,雨声似乎突然大了起来。
今天早晨,他还在那件破败的小屋里起床穿衣,窗外满是高低大小参差不齐的烟囱。现在,他却置身于拉特切兹庄园,伴着窗外草地香甜的气息和湿润的空气安然入睡。
就在这睡意蒙眬之际,他感到一股奇怪的安全感。心里觉得帕特里克·阿什比并不介意自己鸠占鹊巢,甚至还欢迎他的到来呢!
博莱特这份胡思乱想又让他清醒了一点儿,只见他一会儿赞同,一会儿又否定,思来想去,最后绕到了碧的身上。当碧下午握住他的手,领他去接受访问时,他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这和从前与其他人千万次的握手有何不同?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涌出一股暖意?这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在碧伸出手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去马厩时,他也同样遭受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之苦。一个女人把手搭在他胳膊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还不是一个你会爱上的女子,甚至是一个永远都不能爱上的女子。
当然,也许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可整件事之所以显得特别,似乎还另有隐情。也许是她觉得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以前也从未有人用这种方式拉过他的手。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可是——不,还谈不上什么占有。过去曾有一些人想向他表露这种占有感,可他打从心底就不喜欢别人这么对待他。随意,可——还有些什么呢?归属感!对了,就是归属感!她之所以这么握着他的手,是因为他们相互归属。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一种下意识的友善行为。是不是因为他从未“归属”过任何地方,所以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动作,在他眼中却好似天赐之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