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第2/5页)
“你不寂寞吗?”女子问。
寂寞——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说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说不寂寞,今后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她想来想去,答道:“虽然危险,但我不觉得寂寞。”
女子没有答话,微微地垂下视线说:“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个人吗?”
女子点点头。
虽然仍旧是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悲伤。
就算不必无谓地收缩或放松脸部肌肉,也能够表现出感情。文乐(注:文乐为日本传统木偶戏,配合三味线演奏,以人偶演出净瑠璃口白中的剧情)人偶和能面具(注:能即能乐,为日本传统戏剧,演员戴上能面具演出,以细致的动作表现内心情感。)也一样,这些假面具原本应该没有表情,却能够演出丰富的表情,不是吗?
“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女子重复道。
“一直……”
“当我发现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
“你……”
敦子到现在仍无法开口询问女子的名字。
请她到家里,请她用餐,甚至预备让她留宿一夜,敦子却连女子的名字、身份,什么都不知道。若说不小心,确实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发展,是敦子平素慎重过头的个性完全无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这样……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对女子一无所知。只要怀疑,可疑之处多得是。不……这个女子显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银座。
她才刚完成采访。今天是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在日本桥高岛屋举行国内第一次彩色电视公开试播的最后一天。
敦子在《稀谭月报》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光看杂志名称,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杂志,但其实十分正派。杂志的卷首写道:
本志创刊之宗旨——本志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东西愚昧之谜团,欲以睿智之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学及现代的观点,重新审视并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议的流言、怪奇现象等所谓的谜团。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这样的想法是单方面且充满歧视性的。也是启蒙主义的,令人讨厌。
这和高鼻子优于塌鼻子、白皮肤优于黑皮肤是一样的思想。与霸道地踏入未开发地区,高举文明大旗,对原住民教育洗脑、殖民地化的行为很像。无知既是愚劣——这种说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
老实说,那种见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为敦子自己就是那种人。
她不认为无知就是愚劣,但是失去睿智,敦子恐怕都无法呼吸了。所以敦子暗暗地厌恶无知。例如,即使叫她选择苹果和橘子当中喜欢的一样,她也会先想出理由。原本喜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没有理由,敦子就无法决定。为了做出决定,她需要知识,需要逻辑。对敦子来说,睿智是生命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事物。
——无聊。
敦子连喜好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脑袋上方总是盘旋着逻辑和伦理,敦子时时刻刻都在请示着它们,度过每一天。没有逻辑的神谕,她连眨眼都不行。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有时她连自己都厌恶。
即使如此,她还是喜欢这份工作。
她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说起来,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谜团了。用不着小岛国的杂志挺身而出。世界早就为自己的不明而耻,黑暗不断地遭到驱逐。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夜晚变得眩目、人类变得聪明、未来变得光明。所以根本轮不到《稀谭月报》出马。
最近的报道几乎都是重新解读历史、或重新定义犯罪在社会科学上的位置,以及科学发达的最新消息——愈来愈偏向这类即使扔着不管,也会有人报道的题材。
今天,敦子学到了彩色电视机的原理。
她觉得知道了又能如何?但是敦子还是觉得非常有趣。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她听得十分认真。金光也不是听了就会制造电视机,好奇心还是会被勾起。
开发者热中地解释着。
总觉得好羡慕。
半个月前,敦子去兵库参观科学博览会时也是。科学突飞猛进、技术不断革新、光辉的二十世纪——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连呼着:“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敦子……也这么觉得。
但是冷静想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真的美好吗?公关部小姐说,核子能源是支撑下个世代的梦幻能源。毫无疑问必定如此吧。
但是短短八年前,夺走了众多人命的,不也是核子能源吗?
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一定会让人类幸福。原子弹绝不是美好的事物,虽然不美好。但原子弹不也是科学的成果之一吗?
——可是……
即使如此,敦子还是觉得科学很有趣。她明白负面的成分,却仍然觉得核子能源很棒。
这一定与人类的幸与不幸毫无关系。对科学来说,科学进步本身是美好的。所以科学家根本没有考虑到人类,他们只会思考科学而已。要不然科学是发展不来的。
是受惠,还是受害,端视使用者的裁量。
——一定是如此。
敦子这么想,更厌恶自己了。
敦子就是那种会对科学家所述说的逻辑思考过程大为心醉的人。至于那样的思考会造成什么结果?对她来说一定是次要的。
——例如……
假设有一种新型杀戮武器被开发出来了,敦子对这个武器 不可能有好感。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这个武器的构造之卓越前所未见——那么对于这个部分,敦子应该会感到有趣。
对照道德伦理来看,这样的想法显然太轻浮了。不管它的逻辑有多么卓越,如果用途只限定于杀戮,就不应该觉得它有趣。即使如此,敦子仍然无法禁止想要侵淫在逻辑乐趣中的欲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想要摆脱现实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