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唱片
一九二四年,我来到主人唱片公司(His Master's Voice)[10]在巴黎的办公室,问他们是否能录制乔伊斯朗读《尤利西斯》的节选。他们让我去见音乐唱片的主管皮耶罗·卡波拉(Piero Coppola)[11],最后,主人唱片公司同意录制乔伊斯的朗读,但是条件是一切费用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承担,而且,录制出来的唱片不能用他们的HMV商标[12],也不会被收进他们的唱片目录之中。
从一九一三年开始,在英国和法国都有作家录制过唱片,诗人纪拉莫·阿波里耐尔(Guillaume Apollinaire)就录制过一些唱片,被保留在语言博物馆(Musée de la Parole)的档案室里。但在一九二四年,卡波拉告诉我大家想要的只是音乐唱片,别的唱片没有销路。我最后接受了主人唱片公司所开出的条件,答应等我收到三十张唱片后就会付款。此事的全过程就是这样。
对于录音这件事,乔伊斯既充满渴望又非常担心。那天,我叫了出租车陪他去远在城外的毕兰科镇(Billancourt)的录音棚,他正好眼疾发作,所以他非常紧张[13]。幸好,他与科波拉很快就熟悉起来,他们用意大利语谈论着音乐。但是,对乔伊斯来说,录音的过程真是一场折磨。第一次录音以失败告终,我们得回去重新再录一次。录成之后的《尤利西斯》真是一场出色的表演,每一次倾听,我都会被感动得流泪。
乔伊斯选择朗读的是《埃俄罗斯》(Aeolus)这一章中的一段讲演,他说这是《尤利西斯》全书中唯一可以独立出来的一段文字,也是仅有的一段“充满雄辩”的文字,所以,很适合朗读。他告诉我,他已经打定主意,这也将是他唯一一次朗读《尤利西斯》。[14]
我觉得,乔伊斯之所以选择朗读《埃俄罗斯》中的这一段,“充满雄辩”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录音的结果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大胆地提高了他的声音”—— 听上去,让人觉得这远远不只是一次演讲。
我的朋友C.K.奥格登(C.K.Ogden)后来说,《尤利西斯》的录音是“很糟糕”的。奥格登和I.A.理查兹(I.A.Richards)合著的《意义之意义》(The Meaning of Meaning)在我的书店中非常好卖,我的书店中也有奥格登的一些关于基本英文(Basic English)的小书,有时,我也与这位英语束身衣的发明者见面[15]。他在剑桥的正音委员会(Orthological Society)的工作室中,为萧伯纳以及其他人录过音,他也有兴趣与其他作家交流并进行语言的实验,我猜想他的兴趣主要在语言上。(萧伯纳和奥格登观点一致,他们都认为英文的词汇量已经非常庞大,一般人用都用不完,乔伊斯根本没有必要再创造新词。)奥格登先生夸口说,在他的剑桥工作室中,有两台全世界最大的录音设备,他让我把乔伊斯送过去,到那里去做一次正儿八经的录音。所以,乔伊斯就前往剑桥,去录制《安娜·利维亚·普拉贝尔》一章。
就这样,我把他们两位凑在了一起:一位是要解放英文,扩展英文;另一位要把英文常用字压缩到五百以内。他俩的实验完全相反,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对互相的工作充满兴趣。如果英文真被压缩到五六百字的话,那么乔伊斯肯定会饿得发慌,但是,对于奥格登曾经把《安娜·利维亚·普拉贝尔》按照基本英文的原则进行改写,并将改写后的版本在评论杂志《心理》(Psyche)上发表,乔伊斯觉得还是挺好玩的[16]。我认为奥格登的“改写本”让原文尽失其美,但是我也知道,除了奥格登和理查德之外,再没其他人和乔伊斯一样对英语语言有着那么强烈的兴趣。所以,当黑日出版社要出版《山姆和山恩讲述的故事》时,我建议他们邀请奥格登为之作序。[17]
《安娜·利维亚》的录音非常美妙,乔伊斯更是将那位爱尔兰洗衣妇的口音表演得惟妙惟肖。这一珍贵成果,全要归功于C.K.奥格登和他的基本英文。乔伊斯的记忆力一向惊人,他肯定已经将《安娜·利维亚》烂熟于心,但录音时,他还是在某处打了结巴,就像当年录制《尤利西斯》时一样,要重新开始。[18]
奥格登把录音的第一和第二个版本都交给了我。他还用超大的字体把《安娜·利维亚》印在大纸上,这样我们那位视力每况愈下的作家阅读起来才能毫不费力。录音后,乔伊斯把这几张大纸也给了我[19]。我一直想知道奥格登到底从哪里弄到这么大的铅字,后来,我的朋友莫利斯·塞莱(Maurice Saillet)仔细审查一番后,告诉我原书中的那几页被拍成了照片,然后又被放大了许多倍。《安娜·利维亚》是录在一张唱片的正反面的,而《尤利西斯》中的段落只用了唱片的一面[20]。乔伊斯同意录制的《尤利西斯》也只有那么一张。
有一件事真让我非常后悔,因为我对有关录音事宜的无知,我没能采取必要的措施好好保护这些“母带”,后来才有人告诉我保护唱片有一些特定的办法,但是,那珍贵的《尤利西斯》的母带还是被毁坏了。那时候,录制唱片的方法还是很原始的,至少巴黎的主人唱片公司是这样,奥格登说得对,《尤利西斯》的录音从技术上来说并不成功。但不管怎样,那是乔伊斯亲自朗读《尤利西斯》的唯一的录音,在两份录音中,我也是更喜欢这一份。
《尤利西斯》的录制并不是一次商业活动,那三十张复制的唱片,大部分都给了乔伊斯,让他送给他的朋友和家人。一开始,我一张都没有出售,许多年后,在我的经济非常拮据时,我售出了手里剩下的一两张,当然,我的要价也是挺昂贵的。
我原本还想把乔伊斯的录音重新翻版,但是巴黎的主人唱片公司的新主人手下的专家们和英国广播公司的人都劝我打消这个念头,我便放弃了这个计划。后来,我授权给英国广播公司,允许他们用我所拥有的最后一张唱片进行复制,在诗人W.R.罗杰斯(W.R.Rodgers)有关乔伊斯的专题节目中播放,阿德里安娜和我也参与了这档节目[21]。
那些想听听《尤利西斯》的录音的朋友们,可以到巴黎的语言博物馆去听。这要感谢我的一位加利福尼亚的朋友菲里亚斯·拉朗(Philias Lalanne),是他提出的建议,乔伊斯的朗读才得以和许多伟大的法国作家的朗读保存在一起。
【注释】
[1] 此剧是根据《都柏林人》中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逝者》(The Dead)改编的,被认为是乔伊斯所有作品中最不成功的一部。当年,叶芝就拒绝在阿比剧院(Abbey Theatre)排演此剧。它在伦敦的上演也要等到1970年,由品特(Harold Pinter)执导在美人鱼剧院(Mermaid Theatre)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