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地同样是一片宁静。田野里积满了水。在两场雨的间歇,只要冬日的太阳一露脸,地面上就水汽缭绕。

一天早上,约里克·利夫希茨乘一辆早班公共汽车去特拉维夫,他要去那儿参加工党中央委员会会议。他向窗外望去,雨水淋过的松树在风中窃窃私语,发出馥郁的幽香,显得平静、安详。马路边,海滨平原上,新居民区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那些红瓦屋顶闪着耀眼的光芒。所有的房子都一行一行、整齐匀称地排列着,就像一个聪慧又有逻辑性的孩童设计出来似的。在房屋的中间地带拉起了一排排的晾衣绳,建起了木棚和储藏室,竖起了篱笆,栽上了乔木和灌木,培植了草坪,翻整了园地,准备种植花草和蔬菜。

啊,这些不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着手要完成的事业吗?约里克心想。我们给它们起了各种崇高的名称,好让我们能够严肃地对待它们。这片土地因为受到远古时期的诅咒而变得荒芜,我们要把它从这个诅咒中解救出来,驯服它、抚慰它,并使它成为我们的家园。噢,现在那些崇高的名称已经变成了一片片屋顶和树梢。可是,噢,这愚蠢的心,为什么会对这种诗情画意的感受感到羞耻呢?今天不该在特拉维夫举行会议,我们这些人应该一个也不差地聚集到辽阔的天空下,引吭高歌,唱起老拓荒者雄壮有力的赞歌。我们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来到一起,嗓音沙哑,满脸皱纹,垂肩弯腰。要是我们遭到嘲笑怎么办呢?我们可以加入到笑声当中。要是有人流泪,就让他流好了。我们说过我们可以完成的事业,现在已经完成了。就在这里,全都在我们周围,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这颗苍老的心里还有寒意呢?

昨天晚上,艾希科尔总理对全国人民发表讲话,安慰大家说形势正在好转。他的讲话用的是将来时。他预言美好时代和全面繁荣即将到来,用了一些俏皮话来说明艰苦的努力最终会得到报偿,并告诫大家不要急躁,呼吁大家要有坚强的毅力。他没有把将来可能遇到的困难说到最小限度,却引用了比亚利克[46]的一句非常乐观的话作为结束语。紧随其后便播放了一篇特写,报道了新建的特阿纳克居住区已恢复了昔日的丰饶。在这之后是一个老拓荒歌曲节目。

每到一站,便有一些裹着工作服的人登上约里克乘的公共汽车。不时地,只要阳光露出厚厚的云层,东面的高山和峡谷便会发生显著的变化。光线刚一触及高山和峡谷的斜坡,斜坡就变成了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翠绿色。在一个新建的村庄里,一条新筑的篱笆墙上落着一只浑身透湿的小鸟。一只猫装作没看见它,假装在附近的垃圾筒里找吃的,垃圾筒的盖子纷纷被风吹到了地上。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走在上学的路上,背上挎着廉价的仿皮公文包。广告牌上贴着一张红纸蓝字的海报,许诺让人人都度过一个欢乐之夜。

我们已经六十过半了,约里克心想。这是战争间歇一个漫长的冬天,阴雨不断,而且漫长得足以让人们往肺里灌满柑橘林潮湿的气味和柑橘发出的香味。当大家都在培育花园的时候,为什么我就不能为我们的成就感到喜悦并让其他人也体会到这种喜悦呢?噢,愚蠢的心啊,不要没精打采的,欢乐起来,充满喜悦吧!

1965年。战争间歇的一个冬天。在喜悦盛行之前,所有的噩梦、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伤痛都必须得到治愈。可是我们在这里正揭开新的一页。为犹太人创建安身之地,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约里克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为公共汽车里充满了香烟的味道。加什,里什波恩,希法因,过去的拉那那村——公路两旁所有这些居住区对他来说都像是与老对手在辩论中所用的一条决定性的、不容辩驳的论据,这场辩论由来已久,而且现在仍在他的脑子里进行着。

在他周围被石山环抱的狭长、平坦的海滨地带,居民们正在挖掘沙土,仿佛每一分钟都异常珍贵。笨重的机械移走了大堆的沙土,以便在上面建筑混凝土地基。每天上午,人们都在削平山头,清除田野的荒草,开垦长满灌木的处女地。马路正从一个村庄铺到另一个村庄。人们将金属熔化以后送到铸造车间。与此同时,大批的人群正在进行买卖,交换住址和运气,勘测地形,寻求新的机遇。一幢幢公寓从一个人的手中转到另一个人的手中。狡猾的格言纷纷流传。趁热打铁啦,要靠智慧生活啦,别对人家送的礼物吹毛求疵啦。

在公共汽车里,人们读的报纸除了有希伯来语的之外,其他语言的也都有。约里克甚至觉得司机也是新近的移民,也许是从伊拉克来的,而他已经在生活上走到了别人的前面。约里克心想:所有这些处于绝境的难民,是我们把他们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来的,应当由我们把我们的梦想传给他们,让我们的梦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歌唱。在那些艰苦的年代,我们一直都在梦想现在这样的好时光。在这样的好时光里,不要让温暖然而疲惫的心感到寒冷了。艾希科尔的决定是对的,应该选择昨天夜里谈论特阿纳克地区。当城镇像现在这样沿着海岸蔓延的时候,地皮就像热蛋糕一样抢手。整个以色列似乎都处在泛滥的边缘,这种时候,为什么疲惫的心不能同样感情泛滥呢?我们还没有讲出我们最后的话。今天在会上我就要这样开始我的讲话。我并不否认危险,并不忽视所有那些错误,我要告诉我们党,让我们党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并且为之欢呼。我们已经受够了悲观和沮丧。

可是,在这些冬日的夜晚,寒风沿着干河、钻过大山的狭缝吹来,直到最后,你听到它们就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好像就从白雪皑皑的乌克兰山坡一直吹到这里,却仍然没有找到宁静的憩身之处。就在天亮之前,有时会有一个喷气式战斗机编队疯狂地呼啸着从低空掠过,像一群发情的猎犬。

在特拉维夫中央汽车站,约里克目睹了一幕在犹太人中间长年累月总在发生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仍然没有消失,而且仍然制造着混乱。一个带匈牙利口音的人看来在干小偷小摸的勾当时被人抓住了,他看到一个警察走过来,便开始像一头被拉往祭坛去的牛一样号叫起来。

“Gevalt[47]!”他用意第绪语呼喊,“犹太兄弟们,可怜可怜我吧!Gevalt!”

约里克非常失望,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在一家离报摊不远的小咖啡馆里坐下来看报纸。新闻标题声称,在开罗举行的一次阿拉伯将军会议达成了诸多秘密协定。有几段文字简明扼要地报道了总理的讲话。在附近的栏目中有一则消息,报道了发生在内斯锡安纳郊区一场新移民之间的激战。约里克可以轻易地想象出这场难民之间的骚乱:那些人尽是些哮喘病、溃疡病和硬化症患者,他们越来越疯狂地挥舞着软弱无力的拳头,击打着他们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