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千万别把受伤的地下战士送到医院,因为那是刑事调查部在事发之后搜查受伤战士最先要去的地方。因此,地下组织均有其秘密包扎所来照顾伤员,其中一个秘密包扎所就在我们家,因为妈妈刚到这个国家时在哈达萨医院学过护理。(不过,她只学了两年。第二年她结婚了,第三年我出生了,中断了她的学业。)
卫生间的壁橱里有个上锁的抽屉。不允许我问里边是什么,甚至不允许我注意它总锁着。但是有一次,父母上班时,我小心翼翼地捅开了锁(用一根弯曲的金属线),发现了绷带、敷药、注射器、装着各种药丸的盒子、罐子、密封的瓶子、上面写着外国字的软膏。我知道,如果在宵禁中的某个夜晚,我听见了偷偷挠门的声音,接着便是悄悄的说话声,低语,火柴在火柴盒上的划火声,水壶的哨声,我就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不会看见门厅大地图下的地板上多放了一张床垫,第二天早晨又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我一直在做梦。一无所知是地下工作者最艰难的职责之一。
我爸爸在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因此他从不参与夜袭营房或壁垒森严的警察局。但是他有个特殊任务:创作谴责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的标语,阿尔比恩公开承诺有责任在这里帮我们建造犹太人的家园,现在又来个犬儒主义的背叛,帮助阿拉伯人来镇压我们。我问爸爸什么叫犬儒主义的背叛。(每当爸爸给我讲起一个外来概念时,他便显得全神贯注、认真负责,如同一个科学家把宝贵的溶液从一根试管倒入另一根试管。)他说:
“犬儒主义:冷漠、蓄意。自私。这个词来自kyon,古希腊语中的狗。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会给你解释犬儒主义和狗有什么联系。富有反讽意味的是,狗一般被视为忠诚的象征。说来有些话长,说明人对最忠于自己的那些动物,如狗、骡子、马、驴等忘恩负义,它们成了遭到滥用的名词术语,可是十分危险的野兽,如狮子、老虎、狼,甚至以腐肉与垃圾为食的兀鹫,在许多语言里赢得了不应有的尊重。不管怎么说,现在回答你的问题,犬儒主义的背叛是种冷血型的背叛,不道德的背叛,没有情感的背叛。”
我问自己,而不是问爸爸:世上可曾有不是犬儒主义的背叛?非自私、非精心策划的背叛?可曾有不卑鄙的叛徒?(而今我想是有的。)
在爸爸给地下组织写的标语里,指控背信弃义的英国人在继续着纳粹的罪恶,为了阿拉伯的石油和中东的军事基地而出卖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民族的最后希望。
“弥尔顿和拜伦的民族应该意识到,冬日里给他们带来温暖的石油染上了受迫害民族的幸存者洒下的鲜血。”“英国工党政府正在巴结腐败的,一再抱怨他们在大西洋和波斯湾、从北部阿勒山到最南端的曼德海峡之间没有足够地盘的阿拉伯政体。”(我在地图上查了一下:他们并非真的缺少地盘。我们的领土在广袤的阿拉伯世界当中只是个小圆点,不列颠帝国里的一个针头。)我们造完火箭后,会对准伦敦中心的王宫,强迫他们离开我们的土地。(邓洛普军士会怎么样呢?他喜欢《圣经》,喜欢我们。会允许他以希伯来国家的特殊荣誉客人身份待在这里吗?我要弄清楚。我要给他写推荐。)
夜里,爸爸不做波兰历史研究时,就写标语。在标语中引用英文诗中的诗句,扣动他们的心弦。上班路上,他把那张纸藏在报纸里,交给自己的联系人。(那是个长得酷似鹳鸟的男孩,在西诺皮斯基兄弟的杂货店里帮工。)而后标语被送往秘密印刷场所。(在科洛德尼家的地窖。)几天后,这些标语出现在了建筑物的墙壁上、电线杆上,甚至邓洛普军士驻扎的警察局。
刑事调查部如果发现了妈妈上锁的抽屉,或爸爸的标语草稿,就会把他们关押到俄罗斯庭院内,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将去往山里,过山里孩子的生活。
我在爱迪生影院看了场电影,演的是一群伪币制造者,整个一大家子人:兄弟,堂表兄弟姐妹,姻亲们。回到家后,我问妈妈,我们家是不是也违法乱纪了。她说:
“我们做什么了?我们抢过吗?我们骗过吗?我们让别人流过血吗?”
爸爸说:
“当然没有。相反,英国人的法律委实不合规则。他们靠压制与欺骗在这里实施统治,因为世界各国把耶路撒冷交给他们的前提是要在这里建立一个犹太民族家园,现在他们正怂恿阿拉伯人摧毁这个家园,甚至助阿拉伯人一臂之力。”说话的时候,他那在镜片下放大了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妈妈和我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爸爸的愤怒是温和的、书卷气的。驱逐英国人、击退阿拉伯军队需要某种截然不同的愤怒,某种远离词语的凶猛愤怒,某种在我们家或周围邻里之间并不存在的愤怒。也许这种愤怒只存在于加利利,存在于山谷,存在于内盖夫沙漠的基布兹,存在于每个夜晚都在那里培养真正地下战士的山峦。也许只有在那些地方正在产生真正的愤怒。我们并不知道愤怒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们知道,没有愤怒,我们则注定毁灭。在那里,在沙漠中、在平原上、在卡迈尔山脉、在贝特谢安,正在出现新型的犹太人。他们不像我们那样苍白,戴着眼镜,而是晒得黝黑,身强力壮,他们是拓荒者,他们拥有某种真正的、富有杀伤力的愤怒之源。偶尔闪烁在爸爸眼镜里的愤愤不平的愤怒让妈妈和我露出令人不易觉察出来的微笑。比眨眼还要轻微。一个小型的阴谋,地下组织之内的一个地下组织,好似她在眨眼间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禁止接触的抽屉。好似她正在向我示意,房间里确实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但至少在她眼里,我未必是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不总是个孩子。我突然走过去,紧紧抱住她,此时爸爸正拧亮他的台灯,坐下来继续收集关于犹太人在波兰的历史的论据。为何那一刻的甜美竟夹杂着吱吱作响的粉笔的酸味儿,背叛的沉闷味道?
在那一刻,我决心告诉他们:
“我与本·胡尔和奇塔的关系结束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爸爸背对着我们,面向书桌上一堆堆翻开着的书,问:
“你干了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对朋友要忠诚?”
“我们决裂了。”
爸爸在椅子里转动一下身子,用他那自以为是的声音询问道:“决裂?光明之子和黑暗之子?”
妈妈说:
“他们又在黑暗中打枪呢。听着离这里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