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3/17页)

“我爱葛莉娜!”科里亚大喊。四下不见楼房、砖墙或是隆起的山丘,因此,他的话语回荡在田野之中,飘过盛开的蓝色花朵,消失在远远的一方。

她不经思索地回头看看,生怕有人听到科里亚的告白。任何人听到了都不行。她在一个不容许历史存在的城市里长大,在这个城市里,你守住确有其事的秘密,以免它被一笔抹杀。但是没有人站在他们后面。

中学的最后一年,葛莉娜列出一串将来可能从事的行业:学校老师、收银员、秘书。选美皇后不在此列。她可不会将“美丽”这个形容词冠到自己头上。没错,她高挑纤细,这点她愿意承认,但她有一双穿得下小丑鞋的大脚,而且眉毛又粗又斜,好像满脸失望的卡通人物。有些时日,她觉得自己的脸孔是另一个人的搞笑面貌。她跟全市唯一一家暗房的老板租了一部按小时计费的Zenit相机,用这部布满铁锈的古董相机帮自己拍照。相机的计时器给她十秒钟的时间,让她跑到房间另一侧、在长沙发上摆出悠闲的姿态。她倒不是基于虚荣心才想要摆出各种姿势,而是因为她毫不虚荣,完全不晓得自己哪个角度最漂亮。她慵懒仰躺,快门啪地一闪。她趾高气扬地站着,作势噘嘴,快门啪地一闪。她欺瞒了相机,但当她端详洗出来的照片,她却欺瞒不了自己。相片证实她已经认定的事实:她令人欣羡之处都在颈部之下、脚踝之上。

科里亚试图说服她事实并非如此。每个星期六早上,他爬上六层被煤灰玷污的楼梯,来到她的公寓。她爸爸只有这几个小时出去工作,一星期之中,他们只有这几个小时单独待在一栋有张床铺的公寓里。她没有锁上大门,方便他入内,他轻轻把门推开,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模型战舰,他走过织花褪色、磨得起毛的地毯,葛莉娜站在厨房水槽边,头发盘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发髻,手指在冷冽的空气中散发出十道热气。日光斜斜照进屋内,她沐浴在苍白的日光中,全身的肌肤犹如一张漂白的画布,稍后她将以眉笔和口红,在上面勾勒出她的容颜。他站到她身后,感觉全身随着她轻颤的声音紧缩。她整个手腕泡在肥皂泡里,他双手顺着她的臂膀往下滑,穿过闪闪发光的泡沫,在灰白的洗碗水中握住她的双手。他们轻轻摇摆,分分秒秒悄然而逝。

然后他们走进她的卧室。墙上挂着陈旧的毡毯,隔绝寒气。地板双层覆盖,一层是地毯,另一层是他们散落四处的衣物。科里亚亲吻她的宽眉、她的脖子、她鼻子的每一方寸。那些她最想忘却的部位,博得他最钦慕的目光。他们赤裸裸地躺在被单下,双手窝靠在苍白的胸腹,撷取躯体之间的暖意。他们紧贴着彼此,心中充满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求,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深入彼此的体内,我们依然无法交换最微小的粒子;因为我们或许怦然心动、心跳停了一拍,我们的形体依然不会改变;因为不管多么你侬我侬、难分难舍,我们依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非轻飘飘的气云。科里亚怎样都不满足,只有让自己消失在她的怀中才感到足够。

他们很少用保险套。当一张画了红色斜线的白色明信片寄达科里亚手中,葛莉娜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据我所知,那是科里亚生平头一次收到信。信中命令他三天之内前往新兵招募处接受体检。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成天交谈,始终不曾停歇,却也始终没有结论。他们发誓绝不出轨。他们自怨自艾。他们再三承诺为彼此付出一切,却是等于什么都无法担保。他们反反复复,说了又说,一直讲到科里亚被遣往战场的那一天。一天下午,科里亚在杂货店蔬果区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他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橡皮筋,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她点头说好,倒不是因为她想要结婚,而是因为他跪在地上,恳求她嫁给他。

他们只需在市民登记处待上半小时,一切就可搞定。那个时候,结婚和离婚花不了多少时间,也不太费劲。但是他们一直拖到最后一刻。被派到战场之前的那个星期六早上,他待在她的公寓。被单在他们的脚边揪成一团。他们臆想着共组家庭、共享未来等前景,其后数月中,种种臆想在科里亚的脑海中更具雏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现实。

“只要两年,我就回来了。”科里亚瞪着油漆斑驳的天花板说。“两年不算什么。如果你生了双胞胎,我还可自动缓役。”

“你这话好像出自一个老奶奶之口。”

“什么意思?”他翻身,拉着被单盖住他们的头,好让他们躺在半明半暗之中,两人鼻尖的雀斑几乎相碰。如果他们可以躲在粉红色的棉质被单之下、自外于世间、永远像这样躺着,那该有多好。如果他们可以按下暂停键、让自己永远茧居于这一刻,那该有多好。他们的鼻息此起彼落,随着呼吸声更形凝重。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两年确实不算什么。但是你今年十八岁,两年跟永恒一样长久。如果我们结婚、生下小孩、小孩一出生马上离婚,你说不定可以获准缓役。”

“你可能怀了双胞胎,这样一来,我们甚至不必离婚。”

“不管怎样都会有个小孩。”

“你想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意思,即使你没听我说话。”

“地球围着太阳绕两圈,我就回来了。”他说,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不安与柔情。“到了那时,小家伙将已一岁半。我们会自己租栋公寓,你、我、小宝宝。我会在冶炼厂找份工作,你可以教芭蕾舞。”

她的手指缠绕他的手指。明知这是春秋大梦,但他的语气是如此温柔、如此哀悯,她不得不信以为真。“当然,我们会的。”她说。

那时我依然忙着自制混音带。我最喜欢的品牌是Assofoto MK-60s,因为它们的颜色像是粉红的葡萄柚和橘黄的雪酪,非常抢眼;更何况它们让你觉得自己是“007”情报员,因为卡带的质量极差,听一次就四分五裂。让我给你一个免费的建议:当你购买磁带放送机,或是前置放大器,你会想要买个赝品,所以你可别忘了带把小刀。你必须卸下机器的背板,刮掉超导体上面的黑色油漆和蜡纸印刷的斯拉夫字母。如果你看到底下有一排类似亚洲文字的字母,你就行大运了。日本货、韩国货、中国货都不错。如果底下没有外国字母,那就表示机器果真是俄国货,如此一来,你可能还没听完美国乐团Cybotron的电音单曲Clear,心爱的家人就因电线起火而葬身火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