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5/17页)

“你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对不对?”我问。

一部曳引车拖着一斗斗叶鞘青绿的玉米穗轴,摇摇晃晃地沿着路肩行驶。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已经放低音量,这会儿好像在电影院里讲悄悄话。“我在格罗兹尼的郊外出生。但是一九九四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以难民的身份被送到荷兰。那些大人物肯定喝了好多杯加了糖的茶才促成此事。我爸妈只供得起送我们其中一个出国,而我是老幺。我在荷兰住了好久,即使是现在,我的荷兰话比车臣话流利多了。”

“嗯,你毕业之后打算留在伦敦,或是回去荷兰?”

微风轻扬,吹散一朵圆滚滚的白云。

“我当然要搬回来这里。”

过了十五分钟,他朝着一片空旷的田野点点头。应该是草地的田野堆满水泥碎片。“我以前住在那里。”

“哪里?”

“问得好。”他说。

又过了几分钟,他继续说:“我只想说,别相信那些在网络上张贴照片、炫耀自己跟小狗小猫一起玩乐的家伙,他们很可能是毫无良知的变态狂。你知道谁喜欢小动物吗?”

“你要我指名道姓?”

“希特勒。”他厉声说道。“他甚至吃素。你看看他捅出多么严重的乱子。”

一座高耸的烟囱噗噗啪啪飘出橘白的烟雾。

一只黑鸟回旋飞越蔚蓝的天空。

我悄悄提醒自己,日后挑选自己脸书的大头照,可得更加小心。

* *

格罗兹尼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城市,墙壁簇新到小混混来不及喷漆涂鸦,砖块之间的水泥砂浆依然白净。街道肯定每小时清扫。步道沿着林荫大道延展,新植的幼树绿叶成荫。一家名为“黑帮”的日本寿司店推销菜色包括越南河粉、泰式咖喱和幸运签饼的商业午餐。一九九五年,科里亚头一次被派遣到车臣,二〇〇〇年,他以佣兵的身份重返此地,他一上战场,我就阅读手边每一份关于战事的报章杂志,照片中的格罗兹尼看起来像是一九四四年的德勒斯登,此时此刻,车窗外的格罗兹尼却状似迪拜。五座玻璃摩天楼群聚于市中心。

“我没想到格罗兹尼看起来这么……嗯……像个大城市。”我说。

“你以为会是怎样?”阿金问。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指指一栋方方正正、仿佛是某个政府机构的灰色楼房。“一楼是个博物馆。”他说。

先前开车进城途中,我已经跟阿金提到我哥哥和那幅油画,但稍微更动了一些细节(在我的版本中,科里亚任职于人道救援机构)。说不定这样有点冒险,但我没想这么多,而且我似乎不可能碰到一个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他只是点点头,一脸无动于衷,神情略显呆滞,好像被逼着聆听别人不厌其烦地描述梦境。我猜我们的人生都是一场梦——对自己而言感觉逼真,对其他任何人都毫无意义。他说他会帮我,最起码直到下午四点为止。

我们把车停好,走进博物馆。馆中挂满油画,却没有半个参观者。导览员埋首于手中那支又大又重的诺基亚手机,整张脸沐浴在手机散发的亮光中。我们一走进博物馆,她细长的褐色双眼马上迎上我们的目光。我想起那些枯坐在“基洛夫格勒航天博物馆”售票柜台的午后,冬日的午后冷清而漫长,忽见有人入馆参观,可能值得大肆庆祝,也可能令人心生警戒。

“有何贵干?”她的声调稍微上扬,倾向于警戒。她顶多十八、十九岁,一条亮丽的粉红头巾遮盖她的头发,服膺律法的同时,显现出一丝叛逆。

“我要归还一样东西。”我边说、边从帆布袋里扯出油画。她重重吸口气,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油画,然后再看看我,好像我和油画是两块互不相称、她不知道如何拼凑的拼图。

“你见过这幅画?”我问。

她的诺基亚手机嗡嗡作响,仿佛来自一个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宇宙。她点点头。

我指指画中的小屋。“你知道这块地在哪里吗?”

“这块地的地主,他现在住在那里。”

她用Yandex Maps帮阿金标注路线之时,我在博物馆绕了一圈。我发现蚀刻在解说牌上的日期最久远的也不过是二〇〇三年,大部分的人物肖像画都是总统的家人,数幅画作之中,总统先生抱着小猫。

* *

拉达汽车的后轮激起阵阵尘埃,但是车子动也不动。我查看一下手机。收讯信号为零。俄罗斯电信公司讯号不及之处,天主也爱莫能助。离格罗兹尼愈远,路况愈差,路面支离破碎,崎岖不堪,这会儿我们困在南部山区某处,所谓的“道路”其实是“快要山崩的小径”,深广辽阔的绿色河谷沿着山脊延伸而下。阿金猛踩油门,引擎呜呜隆隆,但是引擎的推力比不上地心的引力。

“我想我们到了。”阿金说。他的上唇汗珠点点,好像多了一道透明的胡须。他依然没有松开那条灰蓝色的细纹领带。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开了这么远。”我是说真的,有鉴于车子目前的状况,每次阿金猛踩油门,我都非常讶异车子没有如同麦克尔·贝的电影片尾一样轰然爆炸。(译注:Michael Bay,美国动作片大导演,代表作包括《珍珠港》《变形金刚》等,擅长拍摄爆破场面。)

“这个地方”——他瞄了一眼沿着山脊蜿蜒攀升的白色岩石——“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地图都没有标明。但我估计我们只差四五千米就到了。你现在动身,说不定几小时就走得到。”

“谢谢。”我说,“谢谢你载着我跑来跑去,尤其是你刚刚才返乡。”

“不客气。其实我也很开心。从来没有人在那个机场跟我碰面。”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很忙,跟家人见面叙旧等等。”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声调平缓单调。“我们先前不是开过一片我说我在那里长大的田野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地方。”

他把他的雷朋太阳眼镜推上高耸的鼻梁。我应该请问他的电话号码或是电邮地址,甚至只要请问他贵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脸书或是VK上搜寻他。(译注:VK,原名VKontakte,欧洲规模最庞大的社群网络,总部设于圣彼得堡,在俄语通行的国家特别受欢迎。)我应该跟他说我的家人们也已过世。但我害怕。虽然科里亚已经遭到杀害,但他不是受害者,我也称不上是个牺牲品。我们暂且沉默,在那静默的五秒钟,我感觉他盯着我,以前当我们两兄弟不想再跟对方打屁,科里亚就用同样的神情看着我。我大可描述离乡背井、居住在陌生人之间,感觉是多么寂寞。我大可给他看看装了我爸妈骨灰的罐子,他肯定了解我的感受。说不定我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说不定他是那个我到车臣来相遇的人。我没有机会知道。我只是再度谢谢他,跨出车外,看着他倒车开上破碎、漫长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