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6/17页)

10.

一九九五至一九九七年间,头一次派驻车臣时,科里亚驻守在边境,哨站非常偏远,甚至连承平时期都没有电话和邮件通讯。科里亚从军期间,葛莉娜或是我写给他的信,没有半封寄达他的手中。他留置在基洛夫格勒的世界停滞在他的脑海中,在音信全无的情况下,他想象我们怎么过日子,虚构出生活的点滴和微小的喜悦,赋予我们一段对他而言无福消受的和睦岁月。他不可能得悉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或是欧列格·沃洛诺夫,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经做出困难却明智的决定,解决了腹中的小宝宝。

作战搏斗与补给军需的空档,或是头一沾枕、还没睡着的时候,他歇口气,想象葛莉娜把一个空五斗柜改造成婴儿床。他想象怀了身孕的她想吃哪些奇怪的食物。他构思出一个平行的宇宙,其间半是回忆、半是那个他精心设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等着他携手打造的未来。科里亚幻想的孩儿是个男童,葛莉亚怀胎九月,一九九五年九月三日生下他,小家伙名叫阿卡迪,体重约三千两百五十克,相当健壮。他跟连队的弟兄们宣布这个好消息,即使心知肚明,但是大家依然跟他握握手,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声恭喜。一年之后,他在一个过期的比司吉上倒插一支火柴,庆祝小家伙满周岁。

葛莉娜和我一再向新兵招募处提出书面申请,但是办事人员跟他屁股下那张铝铁板凳一样冷冰冰,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的请愿书丢进字纸篓。没有人知道科里亚什么时候会回来,科里亚自己也不晓得,因此,当他终于返乡,没有人在码头等他。

正午的艳阳下,泥泞的河港没有一点阴影。被心事、思绪、行李压得沉甸甸的乘客们纷纷下船,科里亚亦是其中之一。他四下环顾,找寻一张熟悉的脸孔,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瞒天大谎》的广告牌高挂在空中,广告牌上竟是葛莉娜的脸孔。她怎么出现在广告牌上?肯定还有一个葛莉娜,而且跟他的葛莉娜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广告牌上的葛莉娜不可能是他的葛莉娜,因为他的葛莉娜跟他们的小儿子待在家中。他深信他的妻小在家里等着他,满脑子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根本容纳不下真实的状况。他把帆布袋甩到肩上,紧盯着泥渍点点的石子路,拒绝认可那张他等了两年、期待再度相见的脸孔。

但是葛莉娜无所不在。她出现在广告牌、公交车车站、八卦杂志的封面,促销面霜、矿泉水等商品。那张他在高加索高原的白云间苦苦搜寻的面孔,如今经过影像处理,出现在贩卖书报的小亭。那个贴在他自己唇上才有意义的小嘴,如今噘着嘴唇,出现在整个城市之中。不论何时何地都看到你已失去的那人,心惊的程度不下于不论何时何地都看不到她,科里亚踏着沉重脚步走过乡里,周遭感觉陌生,跟他先前驻防的那个车臣哨站一样不真实。

电影院大多已经破产,但是购买《瞒天大谎》电影票的人群排到街角。他停下来问一个男人领衔主演的女星是谁,男人穿了一件该有摺线的地方没有摺线、其他各处全都皱巴巴的长裤,眉头一皱,一脸困惑地说:“当然是葛莉娜·伊娃诺娃。”

“你知不知道她在跟谁约会?”

“欧列格·沃洛诺夫。他们订婚了。”

科里亚点点头,好像他两年之后返家、发现自己的未婚妻跟另一个男人订婚,丝毫不足为奇,况且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俄国排名第十四位的富豪、科里亚的顶头上司,他可以选择世上任何一位女子,当然也就选了科里亚唯一的挚爱。科里亚好想融入那摊慢慢渗入他靴子的混浊污水。

“她有小孩吗?”他悄悄问道,即使到了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

男人摇摇头,并非回答科里亚的问题,而是表示不解。怎么有人不晓得葛莉娜的种种私事?他从长裤后面的口袋掏出一条沾满油污的手巾,好像吹号似的擤擤鼻涕。“还没有,但是他们两人的小宝宝肯定不得了。我不敢相信你没有听过我们的葛莉娜。大家都认得她。”

当他走进我们的博物馆,我好想大喊大叫、蹦蹦跳跳、四处张扬,但一看到科里亚的神情,我马上知道我们不会大肆庆祝。他只是他过去的剪影。我以前始终非常怕他——他的力气、他的非难,都令我畏惧三分——如今我看着他倚在门口,瘦长的身躯忽然显得佝偻,我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生怕自己伤了他。他坐在厨房餐桌旁,厉声质问我关于葛莉娜的近况,我尽可能徐徐地告知一切,但你怎能徐徐地砸碎一个人的一生?

“一切都是无心。”我说着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词。“她试着写信给你。我们都试了。爸爸买邮票买到几乎破产,只希望你可以收到一封信。我们甚至不晓得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把玩外套上一颗浅色衣扣,说不定他只靠着这颗小小的扣子支撑自己。

“爸爸在哪里?”他问。我能做的只是朝着书架上点点头,他的骨灰罐已经在架上搁了六个月。

隔天,科里亚造访帕维尔·皮特鲁克,这人在地方上毒品交易的声望,等于是镍矿界的欧列格·沃洛诺夫。经过军队的历练,科里亚已经够格走上职业佣兵一途,而帕维尔乐于僱用他。我原本不知情,直到我高中毕业、科里亚跟我说我将前往圣彼得堡上大学,我才晓得这回事。他花钱贿赂一位申办入学的行政人员,这表示我甚至还没申请就拿到了入学许可。等到我获悉莉迪亚的事情,科里亚已经以佣兵的身份入伍,再度隐身于车臣。当时我在圣彼得堡读书,大一都还没读完,他甚至没有打电话跟我说再见。

“你要争气。”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送我到圣彼得堡读书,跟我说了这句话。我抱着我的帆布袋,半空的袋子软趴趴地顶着我的下颚,河水淤积,港边的水面一片滑腻,学校再过十天就开学,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北极圈,他轻轻碰一下我的额头,亲亲我的右耳。“你要争气。”他又说了一次。

11.

我的双脚软趴趴。心脏每跳一下,太阳穴就砰砰作响,好像有人在我耳边隆隆敲鼓。我好像攀爬圣母峰,但没有夏尔巴人背我上山。山脊顺势而下,不料再度攀升,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好像大自然坚持跟你说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而且一说再说。在这种荒唐的高度,空气清冷而干燥。多石的小径划过短小的青草,有如一道伤疤。如果有部滑雪缆车可坐,我会心甘情愿放弃我永生不朽的灵魂。但我坚持不懈,继续前进。山势起伏稍缓,下坡路愈来愈长,不久之后,我走到一个山谷,四周一片青绿,几只毛茸茸的绵羊在草地上踱步。我跟它们挥挥手,它们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