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5/8页)

莉迪亚从地上拾起印着榆树的运动衫和紧身牛仔裤,带着一种她知道比任何话语更让她妈妈伤心的消沉,重新把衣服穿上。这身衣服她已经穿了五天,走过一万七千多千米,再穿一会儿也无所谓。

“梳梳头发吧。”薇拉说。“我们晚餐之后有个客人。”

* *

科里亚敲了四下大门,前两下听起来怯生生,好像一个提行李的小弟上门通报,而不是一个前途无量的黑帮分子,因此,他另外再重重捶打两下。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束人造玫瑰花,闪亮的花朵紧紧包在绿色的锡箔纸里。

寒暄之后,科里亚为莉迪亚献上塑胶花。当年在学校里有六、七个女孩极度迷恋葛莉娜,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科里亚认出莉迪亚是其中之一。葛莉娜始终不太喜欢她们,科里亚想了想,跟她们这一类的女孩上床,似乎表现出自己的张狂,虽然到头来没什么意义,但是依然相当有吸引力,不妨一试。她穿了运动衫、蓝色牛仔裤,脂粉未施。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约会。

“这是什么?”她问,好像从来没看过玫瑰。

“塑胶做的玫瑰花。”科里亚骄傲地说。“比真的玫瑰花安全多了。而且永远不会凋谢。”

尽管如此,薇拉依然把玫瑰插在注了水的花瓶里,放在客厅咖啡桌上。她请他们随便坐,然后设法让科里亚务必坐在莉迪亚旁边。她对今晚抱着相当高的期望。没错,科里亚确实从事某种不名誉的勾当,但这表示他很上进,不是吗?更何况莉迪亚若跟一个跟她妈妈处得来的年轻人交往,对她只是有利无弊。

“回来基洛夫格勒感觉如何?”大家举杯互祝身体健康之后,科里亚问。

“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莉迪亚说。她望向薇拉。“你其中一封信提到政府分发赔偿金。”

薇拉点点头。她们两人之中,最起码有一人收到了信。她试图回想自己写了什么。不管是什么,她写的不全然是个谎言,而是游走于事实边缘。谁记得究竟是什么?她耸耸肩。“莫斯科和基洛夫格勒相距数千千米。”薇拉说。“沿途每千米都有人想要分一杯羹,所以啰,等赔偿金送到基洛夫格勒,早就一毛不剩。”

科里亚柔软的脖子上贴着一片餐巾纸。他似乎拿着断头台的铡刀刮脸。“提到信件,你妈妈说你不常写信给她。我跟她说从国外寄来的信常常搞丢。”

“没错,我每两个礼拜写一封信给她。”

“我想也是。”薇拉说。让这两个年轻人相信他们骗得了她吧。在此同时,她会诱使他们坠入爱河。

但是夜愈深,莉迪亚喝得愈醉。科里亚每喝一口烈酒,她就灌下两口,当薇拉试着从她手中拿下酒瓶,她变得怒气腾腾。

科里亚起身告辞,莉迪亚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想要亲他一下、说声晚安。她往前一倾,把酒泼到他身上。科里亚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决然地把她推开。薇拉端详科里亚,他脸上那种神情,薇拉一看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的女婿、他们绝对不可能变成一家人,她心中一阵刺痛。

当晚稍后,薇拉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醒来。她走进浴室,看见她女儿跪在马桶旁边,一只手搭在后脑勺,松松地抓住头发。

“你这个笨孩子。”薇拉边说、边单膝跪到她身边。

莉迪亚搭着马桶盖干呕,头颅上下晃动。

“你这个笨孩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莉迪亚喃喃说道,她松手,任凭头发散开。薇拉好想大喊大叫,但她把浴巾卷成一个枕头,帮女儿平躺在地上。做母亲的只能安慰,做母亲的只能善后。当每一个知情达理的人都说不,做母亲的只能付出。生命或许在薇拉身上加诸许多标签——俄国人、支领年金的老太太、寡妇、女儿——但当她在浴室的镜中看到自己疲惫的倒影,她的眼中只见莉迪亚的母亲。

* *

十二月的脚步逐渐逼近,白天愈来愈短暂。每个星期三,不管是否宿醉,那些家伙一到家里,莉迪亚就跟着她妈妈离开家里。科里亚草草跟她点点头。那家伙真是乡巴佬,他肯定畏惧她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子,不敢跟她说话。那些塑胶花真是可笑,他这辈子说不定从来没闻过一朵真正的玫瑰花,而她以前居住的那个城市,玫瑰花盛开到连体育馆都用它命名。

薇拉在森林边缘碰到她女儿的那一天,莉迪亚一直想着吉尔柏的调音工具盒。褐色的皮盒里装着一支形若鹅颈的校音扳头、镍质连杆杆头、止音橡皮、她轻轻一弹就叮当作响的音叉、一本吉尔柏多年之前就不再参照的操作手册,手册中写满了平均乐律、基频、谐和频率之类的名词。初抵洛杉矶时,她不确定她应该亲吻她的未婚夫,或是跟他握握手。他的皮肤看起来、摸起来都像是一颗煮得太熟的马铃薯,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花衬衫,借此冲淡那股散发自他身上的无趣与乏味。当她陪他到那些跟工厂一样的宽阔的郊区住家调音,她把手册从头到尾读一遍。她在她那本袖珍俄英字典里查不到那些专有名词,吉尔柏尽全力用简单的英文为她解释。他会是个不错的小学老师,比当个老公称职多了。吉尔柏的一个朋友帮莉迪亚找到一份差事,让她在格伦代尔的“日落安养院”当个看护,支领最低工资。她不明白为什么院里这么多耆老把安养院视为安置老人的储藏室,他们觉得子女们把父母囚禁在安养院,借此补偿尚未解决的幼年创伤。相较于俄国对老人的照护,美国的安养院简直是亲情与温情的典范。当她头一次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看到无障碍坡道,她误以为那是某种可笑的公共雕塑。当她习知什么是无障碍坡道,她的心中涌起强烈的爱国情操,深深以这个她仅仅居住了几小时的国家为荣。在种种伟大而可怕的发明中,还有什么比无障碍坡道更仁慈、更典雅、更厚道?多年之后,当她这个守寡的老太太坐上轮椅、被人推着走上日落安养院的无障碍坡道、住进院里安养天年,她相信那将是她一生最快乐的岁月。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在哪里过世,即使她才二十岁。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外面下起一场罕见的秋雨,吉尔柏走进家门,把他的调音工具盒搁在地上,跟她说他在网络上认识一名白俄罗斯女子。

莉迪亚继续沿着锈迹斑斑的森林边缘蹒跚而行。钢铁树枝深处传来狼群的嚎叫,或者只是风声?但她好久之前就不在乎。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望似镂刻在朦胧的日光中。原来是她妈妈。

“十二月天气冷。”薇拉说。她女儿一出现,她的观察力就荡然无存,除了陈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她跟莉迪亚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