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6/8页)

莉迪亚出乎意料地对她微微一笑。“你愈老愈聪明。”

“我愈老愈糊涂。”

“我在安养院专门照顾那些痴呆和疯癫的老人家。”

“我距离那个地步还有多远?”

“我们老早就跨越那个界线了。”

“等我上了年纪,你会照顾我吗?”她问莉迪亚,口气比她原本打算的严肃。

“妈,你已经上了年纪。”

薇拉低头一瞥,望向台灯嵌印在她厨房玻璃窗的细碎光影。“我们快要可以回家了。”

“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对不对?”

薇拉移开目光。她口袋里摆着一张对折的白纸,纸上夹着一支原子笔。她最近继续在跟莉迪亚写信,好像她女儿依然住在美国。她在信中描述科里亚多么英俊潇洒、彬彬有礼、他和莉迪亚多么相配、他们生下的孙儿们会多么漂亮。她生命中的每一个面向终将受到补偿;她活到六十三岁,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幸福。

“我们有东西可吃、有钱可花,这样还不够吗?钱从哪里来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有做错事。我们根本没有做错事。”

“妈,你好像来自另一个宇宙。坏人在我们厨房餐桌上包装毒品,你却表现得好像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别出声。”薇拉喝令。她可不想听一个邮购新娘说教,告诉她什么叫作尊重自我。“你得小声一点。”

薇拉转身走向屋子。莉迪亚跟随在后,两人沉默地走了半千米。在她们家中,男人们把捆扎成一束束的小瓶子装进一个帆布袋。薇拉移开视线。

“我们正要离开。”科里亚大声说。他没看莉迪亚。他下工之后已不再逗留。厨房餐桌旁只有两张椅子。

男人们离开。莉迪亚坐到长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一摊,继续喝酒,过了不久,她也出门。她女儿为什么如此不快乐?莉迪亚在承平年代度过童年、蜕变为少女,她从小到大在庇佑下成长,从来没有饿过肚子。薇拉已经尽了全力,她没办法供给更多。在一个比较宽容的世界中,只要她尽了全力,应当就已足够。

莉迪亚几个钟头之后回家,她喝得大醉,甚至没办法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参加了一个她童年友伴举办的派对,当年的女孩们都已成年,也都有了自己的女儿,大家闲聊葛莉娜和寡头大亨的闲话,聊着聊着,莉迪亚说溜嘴,无意中提到葛莉娜的前男友在她家里做事。在场的五位女人安静了下来。她们轻声哄骗,发誓绝对不告诉别人。她们从来不曾如此关心莉迪亚的福祉。但是到了那时,莉迪亚已经醉得不在乎。她描述科里亚、他的同伙、她妈妈的默许。她的朋友们轻声保证绝不泄密,但这种承诺骗不了任何人。她们花了一辈子讲述葛莉娜的故事,而这桩事情为葛莉娜的初恋画下悲伤的终曲,她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发展。

薇拉发现她站在门口,试图用大门的钥匙打开邮箱,嘴里喃喃说着乡巴佬、毒贩、钢琴调音师等。“别出声。这些事情你一件都不能提。”薇拉发出警告,但莉迪亚充耳不闻。

* *

下个礼拜,男人们没有上门。薇拉等了一小时才去找雅琳娜。下午两点,太阳却已西沉。

雅琳娜开门,点点头。她已经等着薇拉过来。厨房里煮茶的铜壶仍然温热。

薇拉弓起身子,坐在皮沙发的边缘,雅琳娜从来不会忘了夸耀皮沙发由意大利进口。她轻轻敲打大腿,一下子握拳,一下子摊开手掌,全身的精力流窜到手脚。纯银的烟灰缸旁边搁着一包已经拆封的加拿大洋烟。

“加糖吗?”雅琳娜边说、边悄悄把茶杯推到薇拉面前。

“他们今天没来。”

雅琳娜在两人的茶杯里加了三匙糖。她慢慢来。这茶很浓。她有一个任何母亲都会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们不会过去了。”

“但是,为什么?”薇拉问。

“你女儿。她说了。”

薇拉问也没问,径自从那包香烟里抽出一支细长的淡烟。这就是为什么狼群重返?因为她自己女儿的告发?因为她?荒谬至极,她心知肚明。但在一个善恶不分、是非颠倒的世界,迷信是唯一可靠的支柱。她吸口烟——她已经二十三年没抽烟——按捺住喉头微微的搔痒,久久才吐烟。

“我会怎么样?”她觉得坐牢八成是最理想的下场。她预期自己的命运比坐牢凄惨多了。“我会遭到逮捕吗?”

你生错了年代,雅琳娜心想。警察跟这事毫无关联。雅琳娜看着她老朋友双手发抖,颤颤地把烟灰弹到地毯上。不,“朋友”二字不够贴切。她们对彼此的依附植根于某种比友谊更持久、更微妙的情感。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赞扬薇拉的勇气,称许她为了人民所做的牺牲;即使在大饥荒期间、雅琳娜饿得皮包骨、为两个亲兄弟送终,薇拉的食粮始终不虞匮乏。如今,雅琳娜脚上这双皮鞋,即使打了折扣,也超过薇拉的身价。这个世界到头来总是公平的。人人都得为自己所获得的东西做出补偿。

“我会怎么样?”薇拉问。

“你?”雅琳娜摇摇头。“你绝对没事。”

* *

薇拉回到家,发现大门没锁。长沙发旁边的地上搁着一个酒瓶,瓶口开着,瓶里所剩无几。一个个脚印越过白雪皑皑的草地,从后门一直延伸到白森林。她循着足迹走向林中,走得膝盖发痛。她没有停下来数一数究竟有几个人的脚印。她认得其中最小的一个。

新月的月光消散于轻飘飘的云朵之后。雪水浸湿她靴子的衬里。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跑步,但这会儿她迈开步伐奔跑,把自己的脚印混入那一排已经深入林中的足迹。黑暗之中,她已无迹可寻。她摸到饱经风吹雨打的轮胎、满地的废纸,到处都是黄色的塑胶叶片,但是没有脚印。她跑来跑去,翻寻垃圾,寻找一个迹象、一个声音、一个线索、一个答案、一个理由。她绝对不会知道五十二分钟之前、距此一百一十六米之处,她女儿也抬头望向同一片夜空。即使满心惶恐、困惑不解,白森林的树木依然让莉迪亚想起她刚刚抵达美国一星期、吉尔柏带她造访的红木森林,当时她会说的英文依然不超过十二个字、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多么幸运。

两个男人走在她前面,另外两个走在她旁边。她没穿鞋,两只脚感觉像是固定脚踝上的木砖。光裸的铜线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在手腕留下一圈圈痛苦的印记。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腕,心无旁念,只想着铜线在手腕留下回圆的伤痕,她的肌肤好像是个结了冰、溜冰者轻轻滑过、刻画出八字形花样的湖泊。她旁边那个男人的皮夹克吱吱作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机油,泼一点在腋下,皮夹克才安静下来。前方的地面有个椭圆形的坑洞。莉迪亚全身每个粒子都窜动。她有话要说。她必须清清楚楚地说出那个坑洞多么骇人、她再怎么样都不敢进入。她只愿他们能够感觉到她的感觉,她只愿她能够照着适当的顺序说出适当的话,若是如此,他们就会理解。但当他们推着她跪下,她只发得出一声呜咽。月亮是个遥远而无动于衷的证人。无声的云朵相互碰撞。科里亚哀伤的脸孔出现在她的身旁。他不想做这种事。谁都不想做这种事。这就是她的一生。这就是她所拥有。好多事情她必须弥补。好多事情依然等着她去做。她现在还不能死,尤其是当她的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物竟是如此稀少。她试着跟科里亚解释,但科里亚对她皱起眉头,好像她说着他曾经随便学学、但再也不记得的语言。她讨价还价。她会离开基洛夫格勒,永远不回来,她会戒酒,她会上大学,她会找工作,她会生儿育女,她会跟他生儿育女,她会做个有用的人、快快乐乐地终老,她会全盘扭转自己的一生,只要他们让她活下来,她绝对会活得比现在更朝气蓬勃、更精明干练、更珍惜当下。科里亚把手伸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闭上你的眼睛。”他说。“当你睁开眼睛,你就回家了。”他放开她的手,但是声音依然守住她。“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你快到家了。”这样也好,她告诉自己。我会因而改变。我会更加出色。我会成为那个我始终想要成为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这就是我始终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