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8/8页)

“他们是──”我开口,但我还没说完,他已经大手一挥,指头用力掐入我额头的伤口。

“我的儿子是个报马仔?”他问。

我张嘴尖叫,但他的手掌紧紧蒙住我的嘴,他那双空洞、受到辜负的眼睛盯着我。

“我在墙上挂了一张张我自己的照片,我知道你觉得我是某种自恋狂。”他说。我已经往后一倒,靠着餐桌。我额头的伤口并不深,但他的指头重重按压,似乎钉住我的头盖骨。

“我不记得我爸爸的长相,因为我伯伯逼我妈妈拿着铜板把他从照片里刮掉。”

我双腿胡乱踢打,双手拍过桌面,想要拿把小刀捅他一刀,或是抓把叉子刺他一下。他紧紧按住我的嘴,一只指头依然掐入我皮开肉绽的伤口。

“过了几年,我问我妈妈我爸爸出了什么事,她说那个到我们家的男人脱不了关系。我记得那个男人,他是我伯伯,他还跟我说了一个沙皇和宫廷画家的故事。说不定他告发我爸爸,我妈妈不太确定,但她知道若非心怀罪恶感,否则他不会上门警告我们。隔天在学校里,我跑去找我的老师,跟他告发一桩莫须有的事件,我说我伯伯搞破坏、我看到他跟外国人打交道。我想要报复。某个人必须付出代价。我不认识那个被我告发的男人。我只碰过他一次面,在一个大清早跟他说了几分钟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柔和,近似哀伤。

“只要你不会变得跟我一样,我不在乎你恨我。你了解吗?”

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想要教你做一个比我正直的人。”

他放开我,用他的衬衫衣袖拭去我脸上的血迹。他没有擦拭他的脸颊。他打开窗户,挑了三根冰柱,用菜刀砍下来,悄悄塞进一个塑胶购物袋里,贴在我的脸上。当他清洗我伤口,我不禁哆嗦。“勇敢一点。”他捧着我鼻青脸肿的脸庞、厉声命令。他递给我一个高酒杯的伏特加,然后继续用毛巾清洗伤口。“一个心存畏惧的男人只会沦落到在地上爬。他活该承受世间所有痛苦。”

“我不会。”我保证。即使我满脸鼻涕和泪水,我爸依然神情大喜,带着骄傲的眼光看着我。

* *

我失去了两个夜晚、我的童贞、基里尔的每一分钱。我的脑袋隆隆作响,好像有个勤奋的铁匠在里面不停敲打。我的肚子滚滚翻腾,好像有个龙卷风在里面肆虐。某处有个小妞引吭高歌。我分不清我听到的是她高亢的颤音、还是我血管嗡嗡作响。角落有个没有灯罩的台灯,台灯接上一条延长线,插在对面一栋楼房的插座里,远远望去,延长线好像一条洗衣绳,摇摇晃晃地横越在半空中。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两只脚的形状与颜色都像是一条黑面包,普通人穿的鞋子绝对容纳不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白粉,撒在烘焙纸上,用刀片加上另一种白粉。角落有个男孩在墙上画了一个个巨乳。男人跟他要了一支麦克笔,在我的臂膀上涂鸦。他一直跟我说一条条动脉与静脉的拉丁学名,就一个吸毒自毁的男人而言,他这种治学态度倒是匪夷所思。隔天早上,我在一个女人身边醒来,她一头有如蛛网的灰发,褐色的双眼凹陷深邃,几乎无神。“你从男孩变成男人的头一个早上。”她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三百卢布。”她说。这下我了解了。“你需要牙刷吗?”她问。我跟她说我不需要,她说:“小伙子,但你需要。你得保持牙齿清洁。你若有口好牙,前途就不可限量。”我买下那把牙刷,又打了一剂海洛因,刺穿某人先前在我青蓝血管间画上的小红船。我搞不清自己有几根指头。哪个神经病的神明会放心将这么多根指头交付给我?斑驳的白漆从天花板上掉落。我等着整片天花板塌下来。几乎杀了基里尔会让我吃几年牢饭?吃牢饭会比去服役更糟吗?

回到家中之时,我以为我会看到警车,但除了往常那部铁锈斑斑、零件被拆得精光、锁在街灯上的自行车车筐,没有其他东西等着我。楼梯犹如往常布满灰尘,我爬上顶楼,倒不是想要道歉,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何处可去。我无法面对我爸。

基里尔的门没锁。他坐在轮椅上,冰敷他的脸颊,手枪搁在他旁边的桌上。他的脸比他的双腿看起来更残缺。他没有抓起电话,或是大声呼救,他只是伸手拿枪,搁在裹着胶带的大腿之间。

他带着我专为他那种人保留的神情看着我。

“你得下楼。”他沉着地说。

“我会去坐牢吗?你告诉警察了吗?”

这个问题冒犯了他,他只是简单回了一句:“我曾是个上士。”

他轻轻摇头,下颚在阴影之中忽隐忽现。他嘴里没被打断的牙齿,看起来好像保龄球道残余的球瓶。他根本不怕我。我因而憎恨他。

“下楼吧,塞尔盖,你不会去坐牢。”

但我往前一步,举起我的双手,一步变成两步,两步变成三步。咔嚓一声,松开保险杆,再咔嚓一声,扳上击锤。他把手枪握在残肢之间。当他意识到我要求他做什么,我的膝盖距离枪身仅仅两米。他神情了然,面带哀伤,慢慢点头,我只能制止自己不要因为松了一口气而啜泣。我想要说声谢谢,但是枪声掩没我感激的话语。我双脚一软。子弹飕飕穿过我的膝盖。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才爬向他,他把我抬到他的怀里,轻声说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