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6/8页)
“你们打算以什么罪名入狱?”
“我们打算偷一部警车。”伊凡抓着牛仔裤说,他的裤子正朝着膝盖下滑。基里尔把头转开,假装没有听我们讲话。“你要掺一脚吗?”
“我答应我爸这个周末帮他搬一些家具。”我说。“但我会跟你们在那里碰面。”
“你保证?”伊凡问。
“没错,绝对保证。”
“这事攸关你的小命。”沃拉里走开之前说。“你被关进牢里,说不定就可以保住脖子上这颗头颅。”
基里尔保持沉默,直到沃拉里和伊凡消失在铺了白色瓷砖、通往Nevsky Prospekt地铁站的行人地下道。一个吉卜赛小贩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我们身边,盘上摆着一件件通常成包贩售的物品,比方说可抛式刮胡刀、保险套、巧克力棒。
“你会跟他们去偷警车?”基里尔问,语气之中没有轻蔑之意,听起来甚至不像是反对。
“我不知道。”我坦承。
“在我那个年代,若是想要逃避兵役,最普遍的方式是上大学,其次是宣称心理有问题,借此延缓入伍。你必须贿赂一个精神科医生,请他说你是个有凭有据的疯子。问题是缓征令都被谎称心理有毛病的新富阶级拿光了,真正的精神病患反而不得不当兵。我们的连队有两个人精神分裂、几个人情绪躁郁,还有一个家伙说天使经常来找他。战争真是荒诞,不是吗?”
“一张缓征令多少钱?”
“你绝对付不起。”他说。列车驶近,随之扬起的微风急急扫过我的头发,但基里尔被植物起酥油抹得银闪闪的头发,却是纹丝不动。
* *
一星期一星期接踵而逝。自从那天晚上我爸在五百卢布的收据里找到剩余的毒品之后,我就没有再碰海洛因。我一直等着出现戒断的症状——如果我在铺了软垫的病房里乱跑乱跳,他们就不能把我送往车臣——但我猜你如果五个月之内只吸了四次毒,你不会出现戒断的症状。每天早上,我四点半起床,帮基里尔穿衣。我们抽支Java Gold当作早餐,坐上列车激励民众,一直工作到中午。有天我们跟一个乔治亚人买午餐,这个老头骨质疏松非常严重,好像身子里有个黑洞,整个人慢慢朝着腹部缩进去。基里尔又开始不停讲述地铁系统。
“全世界最繁忙的地铁之中,我们的地铁系统排名第十三。”他边吃香肠边说。那天是圣彼得与圣保罗纪念日,市区各处热气腾腾,好像毛孔之中冒出闷热的湿气。“但在全世界的大城市之中,圣彼得堡仅仅排名第四十五。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我们穷得买不起汽车?”
“你白痴喔。这表示我们的地铁系统令人自豪。纽约、伦敦,你认为他们的地铁站有水晶吊灯、大理石地板、黄铜雕像吗?”
“当然有。”
“没有。”他坚称。“他们的地铁站都是涂鸦、摇摇欲坠的墙壁、把乘客推向铁轨的无赖。他们没有美丽的物品。”
“那是个电视节目,对不对?”我说,我们终于有个共同嗜好。
“我说的不是电视节目!我说的是地铁。一座不是为了沙皇或是王子兴建,而是属于你我的殿堂。”
“好吧,同志,我们这就朝着你的殿堂前进。”我建议,推着他走向Pushkinskaya地铁站的入口。
“你不该在四月二十日工作。”我把他抬过地铁入口时、他对我说。“那些理个平头的小混混在希特勒的诞辰最嚣张。”
那时还是夏天。我不知道他干吗跟我提出这番劝告。
“如果你……”我们走到月台时、我朝着他的残肢点点头说,“你有什么计划?”
“你是说如果我双脚健全?”
“没错。”
“我打算开公司,提供窒息式性爱的服务。”他毫不犹豫地说。
“你说什么?”
“窒息式性爱。难不成你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是一个新的电视节目吗?”
他下巴大张,一脸不可置信。“那是一种嗜好。你应该试试。非常有趣。”
“那是什么?”
“那是你把一条皮带绑在脖子上、干得爽歪歪。”
“听起来不怎么有趣。”我说。“其实似乎蛮可怕的。”
“不但是处男,还是道貌岸然的清教徒。你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修女。”
他断了腿的缺憾,全被他的伶牙俐齿补了回来。“那么你要提供什么服务?”我问。“这听起来像是两人之间的私事。”
“你把一条皮带绑在脖子上、让自己几乎窒息,当然会有风险。这种经验可能改变你的一生,也可能让你断送性命。犹如高空跳伞。我的公司将提供类似降落伞的服务。比方说你想要尝试一下窒息式性爱,你事先打电话给我,我手边已经有一副你家的备用钥匙,如果你某个时间之内没有打电话回来报备,就说一个钟头吧,我会过去查看一下状况。到了那时,你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若是如此,我会赶快帮你拉上长裤,好让你的亲友们以为你死于一般的自杀,说不定心里比较好过。”
“如果他们没死、而你有他们家的钥匙,你就可以把他们洗劫一空。”
“你这个没经验的小毛头还有点希望。”
我们在月台边缘等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口,但我就是说了。我问基里尔为什么从来不提他怎么失去双腿、他乞讨之时为什么沉默不语、面带挑衅。
他皱起眉头,我们的对话骤然转向,变得如此严肃,让他不太高兴。列车从对面的铁轨进站,几乎飕飕带走他的话语。“你可以靠着别人的罪恶感过活。”他说。“但是你若想要一栋乡间别墅,你也必须让他们感到自豪。”
疾风涌入隧道,夹带着列车尖锐的刹车声。“但你怎么失去你的双腿?”我高声发问,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恐惧,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怀疑的事实:我果然是个胆小鬼。
“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他摇摇头,对着自己笑笑。疾风散去,环绕着我们。“我之所以告诉你,纯粹是因为你即将南下,进入战区。我的残废跟地雷无关。几年前一个晚上,我喝得烂醉,昏死在圣彼得堡的地铁轨道上。”
那天傍晚,一套破烂的军服平放在客厅的咖啡桌上,宛如一片蓝灰的雨云。我摊开长裤,举到腰间比一比,裤脚垂过我的脚踝,噗噗啪啪打上地面。
“你爷爷身材高大。”我爸站在门口说。那只恶魔般的猫咪在他双脚之间窥视。“把裤管截短,你看起来就像个大人。”
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好难过。
“我不想去。”我告诉猫咪。小恶魔的头一歪,尾巴一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我爸伸出一只手指头勾住我的下巴,抬高我的脸,让我看着他。“如果我们可以自己做主,绝对不会有人想要套上军服。”他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熏得我泪汪汪。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烟丢进茶杯里,用大拇指抹去我脸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