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4/8页)
“童子鸡,随便你怎么讲,我们姑且信之。”他回答。“一百三十七米,这表示它是全世界最深的电梯。我们附近就有一项世界纪录,但是搭乘电梯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晓得这一回事。”
“他们为什么把隧道挖得这么深?”
“因为这样一来,如果美国人丢核弹轰炸我们,隧道就可以用来当作避难所。你太年轻,不记得这些事情,但是我成长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依然害怕美国人会对我们投掷核子弹。”
“被核子弹炸到的人会只丢了两条腿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残肢。“我又没被核子弹炸过。”
地铁站的大理石地板以方格排列,深浅不一,宛若棋盘。基里尔啪的一声戴上皮手套,手掌紧贴着大理石地板,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前进。他似乎把周遭视为一组组双杠。我推着空荡的轮椅跟在后头。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问。他头上戴着尖顶帽,下半身套着半截长裤,全身上下都是军服,看起来太隆重,让我很难把他当一回事。
“很矮。”我说。
列车进站,所经之处热风劲扬,飕飕涌入车站。基里尔下达指令。这套把戏了无新意。你在地铁站每走三步就可以看到一个在车臣战场上受伤的跛脚荣民。他们高唱民俗歌谣,坐在木头栈板上,朗读普希金,盘起软趴趴的双脚,高举硬纸板宣扬他们的苦楚。有些荣民只是喝得醉醺醺,喃喃述说残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列车车门大张,吐出一群拥挤的乘客。基里尔指关节触地,好像大猩猩似的穿梭于过往行人的腿间,我推着轮椅紧随其后,年轻男子让位给女士们和老人家,表现出平日罕见的礼数。车门关上,车轮嗡嗡滑过轨道,基里尔上戏。他不唱国歌、没有从轮椅背包里掏出一个摆着廉价纪念品的托盘、没有高声诉说自己悲惨的遭遇,他只是紧握双拳,抬头挺胸,紧盯着每一个人,缓缓爬过退让到两侧的乘客之间。我仅仅推着轮椅跟在后面,看着卢布哗啦哗啦落入柳条篮。
“玛莎,给他几卢布。”一个瘦巴巴、皱巴巴、系着头巾的老太太悄悄跟她朋友说。“可怜一下那个苦兮兮的家伙。”
“你是个英雄。”一位戴着龟壳镜框眼镜的老先生慎重地说。“宁愿失去你的双腿,也不愿失去你的荣誉。”
列车行进之时,基里尔一句话都没说。他没有开口乞讨,也没有点头道谢,晨间通勤的民众却不断从口袋和皮包里掏钱捐献。他紧握双拳,一前一后撑地,尖顶帽微微一斜,拖着残缺的大腿前进。他不是滑稽的漫画人物,不是马戏班的畸形怪胎,而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爬过一个在他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的战场。我自己都几乎打开钱包。
列车开抵Ploshchad Vosstaniya地铁站的两分半钟之内,他赚到两百四十卢布。我不敢相信篮子里放着多少铜板和皱巴巴的纸钞。我爸工作三小时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你不能让他们以为你在赚钱。”他把零钱放进口袋,悄悄跟我说。我们在Ploshchad Vosstaniya地铁站登上另一部列车。
我们搭乘这一线和另外两线地铁,直到下午两、三点。不到早上十点,已有一千两百卢布入袋。不到中午十二点,已有两千三百卢布入袋。谁晓得我的同胞们居然如此爱国、如此慷慨?午餐之时,我们从Baltiyskaya地铁站回到街上,跟一个上了年纪、头发染成紫色的小贩买了沙威玛三明治和裸麦啤酒,我看着一个个穿了迷你裙的小妞走过午后斜长的光影。“我这个助理还是处男,浑身上下不对劲,无可救药。”基里尔朝着一个小妞大喊,小妞留着黑褐的刘海,埋头阅读《哈利·波特》,长相非常甜美。“你可怜可怜他吧?”
我真想马上重重打他一拳。我已经从头到尾读了三次《哈利·波特》,但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嗯,我说不定会跟她说。但她已经拿起小说,迈步离去。
“未来十年之内预计兴建四十一座新的地铁车站。”基里尔一边享用微焦的羊肉、一边大声宣布。我真希望自己刚才追过去跟那位褐发女孩攀谈,但是我若真的追上去,搞不好只会变成她口中那个“行径近似跟踪狂、跟一个缺了腿的家伙厮混的处男”。最起码目前我只是“跟一个缺了腿的家伙厮混的处男”。一个人活得有没有尊严,其实只是程度问题。
“四十一座新车站,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基里尔问。
“这表示只会盖三座车站。”
“这表示每天更多人搭地铁。乘客愈多,钱也愈多。”
“你已经赚太多钱了。讨钱的人不应该比给钱的人赚得多。”
“我跟你保证,我们比他们勤快多了。”基里尔对着一群拔腿飞奔、赶着过马路的学童微笑。你或许以为一个缺了腿的男人会成天哭兮兮。但基里尔怡然自得,好像始终凝视着一片葵花田。“我正在存钱到乡下买栋房子,而且是栋无障碍空间的别墅,将来我可以在水槽边洗碗。”
我实在很难把他当一回事。只有骗子、寡头大亨、政客——通常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才买得起乡间别墅。那些人双脚健全,从来没去过车臣,下一代也绝对不会去车臣。然而,眼前这位基里尔先生居然认为自己是其中之一。不管他哪些部位残缺不全,这家伙依然带种。
“你真是个老千。”我说。
“这是一门艺术。”
“榨取别人的钱?”
他斜眼瞪我。“没有人白白给我东西。我是个生意人。”
“你卖些什么?”
“每一个在地铁里打开钱包的人,当他们看到缺了腿的荣民,他们感到羞愧,说不定有点怜悯。但当他们看到我爬过车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默默抗争、绝不乞讨的斗士,不禁感到骄傲。他们应该感到耻辱,心中却兴起一股自豪,他们付钱给我,因为我让他们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我爸穿着睡裤,手脚大张,坐在长沙发上。他直接拿起鱼罐头,边吃边让小猫舔干他手指上的油渍。
“过来。”他下令,就着电视的灯光检查我的瞳孔。猫咪的尾巴缠绕我爸的胳臂,愉快地呜呜叫。那只猫咪简直是披了毛皮的恶魔。
“跟我说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我爸问。
“Chernyshevaskogo地铁站的电梯长达一百三十七米。”
“还有呢?”
“我晓得基里尔比你赚得多。”
“他让你留下多少?”
“一毛都没有。”我坦承。“但他请我吃了一个沙威玛三明治。”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都比你赚得多。”我无话可说,他看起来得意扬扬,转头继续看电视。片中每一个角色都是配音,连那个丰满的蛇蝎美女都粗声粗气地说话,听起来好像是个愚笨鲁钝、烟不离手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人。一个下颚方正的男演员爬进冰箱,躲过了炸弹攻击。我希望这种科技已经传到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