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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批离去的顾客中,就有那个女人和她的老情人。老头儿没怎么吃东西,而那个女人却吃光了两份。然后她又喝了点儿酒,眼睛闪闪放光。现在她已经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儿完全是我的过错。这一天看来就要结束了,我也把注意力放松下来。我让贝蒂一个人留下来照看餐厅,把残留的东西清理干净。我简直蠢透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背上冒出一丝冷汗,接着就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贝蒂正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桌子已经被掀翻了。贝蒂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那个女人的脸红得像阳光下一朵颤动的罂粟花一样。

“不要脸的东西!”那女人涨红着脸说,“马上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你听见了吗?!”

埃迪脸色阴沉地出来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餐厅里其他的人都没有动,一些还没有走的顾客都感到十分满足,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很值。每逢店员与顾客发生纠纷的时候,对老板来说处理起来往往都会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好啦,大家都冷静一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整个晚上这儿的服务都让人难以忍受,临走的时候,这个白痴竟然拒绝给我把大衣拿过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伤心地扭过脸去。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在地上,接着走过来,冲着埃迪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把他们的账记在我头上,然后让他们立刻滚出去。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

“该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知道谁是这个破饭店的老板!”

“好吧,告诉我,你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我问。

“别在这儿指指划划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说。

“别着急,有话儿慢慢说……”我说。

“够了!你赶快从我面前滚开!”她吼道。

话音刚落,贝蒂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跟野兽发出的动静差不多,那种声音简直让人心惊肉跳。我看见她从旁边一张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厅里立刻变得亮起来了,她动作迅捷地跳起来,向那个女人扑了过去。

贝蒂疯狂地用叉子扎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那女人尖叫了一声。贝蒂拔出餐叉,在她胳膊上别的地方又扎了一下。那个女人仰面跌倒在一把椅子上,她的胳膊上粘满了血迹。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当那个女人看到贝蒂挥舞着餐叉,再次向她冲过来时,嚎叫声变得更大了,她想从地上爬起来逃到别处去。

这时,我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最危急的时刻了,眼前的这一切把我彻底惊醒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将贝蒂拦腰抱住,以免让她真的干出什么傻事儿来。我从后面拼命地将她拽住,我们纠缠在一起,滚到了一张桌子底下。我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感觉就像是怀里抱着一个青铜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样。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上,钻心的疼痛直冲我的脑门儿。但我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扭住她的胳膊让她把手里的叉子松开。那玩意儿明晃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咣啷一声落到地板上,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人们立刻冲过来把我们围住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感觉到贝蒂在我身底下发抖,心里难受极了。

“贝蒂,”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安静点儿,一切都结束了……”

我握住她贴在地上的手;她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我脑子里全是空的,只知道决不能把手松开,我感到忧心如焚。

埃迪把头伸到桌子下面,我可以看见他身后簇拥过来的那些人的脸。我来回挥动着胳膊,不让他们看到她,然后拼命地向埃迪使了个眼色。

“埃迪,求你了……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儿!”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说。

“她必须安静一会儿,埃迪,让所有的人都滚出去!”

他站起来,我听见他在讲话,然后把他们全都轰到门口。勇敢的埃迪,神奇的埃迪,我明白我让他去做的事儿并不容易。这些像疯狗一样的家伙,当你试图把他们嘴里的骨头拿走时,他们就会疯狂得咬你。当我支支吾吾地说一些最蠢的话时,诸如: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儿,感觉哪儿不舒服啦等等,贝蒂的脑袋就像一个节拍器似的摇晃起来。

我听到大门被关上了,接着埃迪又返回来。他靠着桌子旁边蹲下来,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妈的,真该死!她究竟是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我留下来陪着她。”

“应该给她洗洗脸。”

“好吧,我会的,让我自己来吧。”

“不需要我来帮你吗?”

“不,我能行,我行……”

“那好吧,我出去到车上等你们。”

“不,不用等我了。别担心,我会把门关好的。埃迪,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陪着她。”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

“我从厨房出去,”他说,“马里奥走后,我会把门关上的。”

他离开之前,把餐厅里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只留下吧台后面的一盏小灯。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后院的大门被关上了。沉寂像胶水一样在餐馆里流动着。

她的头不再摇摆了,但是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我下面像石头一样僵硬,这简直太可怕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横卧在铁轨上似的。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看来没什么问题。于是我让自己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这才发现我们已被汗水湿透了。地板上很凉、脏兮兮的,我隐约地看见上面落满了烟头。

我触摸到她的肩膀,奇妙而娇小的肩膀,但我所期待的并没有出现。实际上,这样做的结果实在太可怕了。我的抚摸不知道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突然呜呜地啜泣起来。这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样。

我偎依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她,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像一只被枪击中的狗一样蜷缩在那里,她蓬首垢面的,头发全都披散着;拳头攥得紧紧的,贴在她的嘴唇上。她哭泣着、呻吟着,她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仿佛里面藏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一样。我们就像那样待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街上惨淡的灯光投射在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到这张桌子底下了。我的心都碎了,彻底崩溃了。在这种情况下对她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虽然我想尽千方百计去安慰她,但是我的声音似乎已经丧失了魔力。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待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