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非常强壮,只是有些慢,他想得慢,说话慢,走路也慢,但是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脚步都会留下它们的痕迹,而且是精准地留在他认为它们应该属于的地方。
三个月后,就在这个地方,艾格尔坐在一个树墩上,观看着山谷的入口。
山谷口随着昏黄色的飞扬的尘土变得暗淡,在扬尘中随即出现了正走近村庄的比特尔曼公司的施工队。这支施工队有二百六十个工人、十二个机械师、四个工程师、七个意大利厨娘,还有少数的帮工——他看不出来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远远看去,这些人就像一个庞大的牲口群,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到有些地方有一只高高举起的手臂,或者一个扛在肩上的鹤嘴锄。
这只是整个施工队的先锋部队,他们后面跟着满载重货的马车和卡车,它们载着机器、工具、钢梁、水泥和其他的建筑材料,用步行的速度,在没有硬化的土路上慢慢前进着。这是山谷里第一次回响起柴油发动机低沉的“哒哒”轰鸣声。
村里人都沉默着站在路边,直到老马夫约瑟夫·马利策尔忽然把他的圆顶毡帽从头上扯下来,欢呼着把帽子扔向高空,其他的人也都开始狂呼、欢叫和呐喊。
从几星期前,人们就在等待春天的降临,以及随之而来的施工队。他们将要在这里建造缆车和索道,那将是一套用直流电驱动的空中缆车,人们可以乘着它那淡蓝色的木质车厢“漂浮”上山顶,去俯瞰欣赏整个山谷的全景。这是一项宏伟的计划。
近两千米长、二十五毫米粗、如正在交配的龙纹蝰蛇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的钢索将被凌空架起,划破天空。索道将在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连接峡谷两岸,突起的岩石将被炸掉。随着索道的建设,山谷里将通上电,电流将通过嗡嗡作响的电缆被传到村里,到时候街道、房间甚至牲口棚在夜里都将被照耀在温暖的灯光里。人们在清新的空气中欢呼和扔帽子的同时,想着所有这些,以及很多其他可能即将发生的美好景象。
艾格尔也想和大家一起欢呼,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还是依旧坐在他的树墩上。他感到有些压抑,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发动机的轰隆声,是那些忽然充满山谷的喧闹声,不知道这样的喧闹什么时候才会消失,甚至不知道它是否还会消失。艾格尔这样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来,跑下山谷,和街道边的其他人站到一起,也用尽全力和他们一起高呼欢叫起来。
艾格尔小时候从来没有喊叫或者欢呼过,其实直到他开始上学,他都没怎么说过话,也不太会说话。他偶尔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很费力地把几个词任意地放在一起。说话就意味着引起别人的注意,而这又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一九○二年的夏天,一辆马车把他从大山另一边很远的一个城市带到这里。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从马车上被抱下来后,他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用他的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高处亮晶晶的白色山峰。
那时候他大概四岁,也可能稍小一点或稍大一点,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年龄,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尤其是勉强接收他的富农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对此最不关心,他只是递给了车夫可怜的两先令小费和一块干硬的面包边儿。艾格尔是他其中一个妻妹的独子,她一直过着轻浮的生活,因此不久前亲爱的上帝用肺结核惩罚了她,接她归了天。
艾格尔脖子上挂着个皮袋子,里面装了些纸币,这对康茨施托克尔来说算是足够的理由,没有立即把艾格尔赶走,或者直接送到牧师那里,康茨施托克尔认为两种做法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艾格尔就站在那儿,惊奇地注视着周边的群山。
这个画面是他对自己幼年时期的唯一记忆,也被他随身携带了整整一生。对在此之前的一切,他没有任何记忆,对在此之后的时光——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家的最初几年,他也没有任何记忆,那些记忆不知什么时候就那样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中了。
在他的下一段记忆里,他看到大概八岁时的自己,光着瘦小的身子,趴着挂在牛棚栏杆上,他的头和双腿摆晃着,就要碰到散发着马尿味的地面了。他白白的小屁股暴露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接受着康茨施托克尔的榛木马鞭的一下下抽打。像往常一样,康茨施托克尔把鞭子事先在水里浸泡过,以使它更有韧性。鞭子在空气中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呲呲声,随着一声叹息落在艾格尔的屁股上。艾格尔从来都不哭叫,可是这更加激怒康茨施托克尔,让他打得更凶狠。
“男人是由上帝之手创造和磨炼的,以使地球和地球上面的一切生物都臣服于他;男人执行的是上帝的旨意,他所说的是上帝的语言;男人用他胯部的力量创造生命,用他臂膀的力量夺取生命;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大地,是一个农夫,他的名字是‘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只要他愿意,他能去翻掘农田,他能把一头肥大的母猪抓起来扛到肩膀上,他能生一个孩子,或者把另一个孩子吊在牛棚栏杆上,因为他是男人,说一不二的男人。”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狠狠地挥舞着鞭子说着,“敬爱的上帝,宽恕我!”
康茨施托克尔总是有足够的理由打艾格尔:不慎泼洒的牛奶、发霉的面包、一头走丢的牛或者是一次晚祷告时的结巴或错误。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那支鞭子被他削得比较粗,还是他忘记了事先把鞭子泡软,或者是那次他比平时更愤怒而打得太用力,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在打艾格尔。艾格尔的小身体里不知道哪里忽然响亮地“咔嚓”了一声,然后这个小男孩就不再动了。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说着,惊讶地垂下了胳膊。小艾格尔被抱回了房间,放在秸秆堆上,农夫的妻子用一桶水和一杯热牛奶让他又苏醒了过来。
他的右腿有个地方受了伤,但是因为去医院检查太贵了,就请来了邻村的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是一个友善的人,有着异常小巧、嫩粉色的双手。他双手的力量和技巧,甚至连伐木工人和铁匠都传为神奇。
几年前他曾经被请到富农希尔茨的农庄,因为希尔茨的儿子喝得烂醉,爬上了牲口棚的顶,然后穿破棚顶摔了下来。那个长得如庞然大物、像黑熊一样强壮的儿子,在一堆鸡粪里疼痛得打了几个小时的滚,嘴里一直含混地喊着什么,并成功地用一把干草叉阻止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阿洛伊斯·克拉默赫轻松地微笑着走近他,灵巧地躲过了每一次刺过来的干草叉,精准地把两个手指伸进这个家伙的鼻孔,简单轻巧地强迫他跪在地上,这才制伏了他的倔脑筋,然后正好了他脱臼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