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同样地,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把小艾格尔断掉的大腿骨也接回到了一起,他往伤腿上夹了几条窄细的木板条,抹了一些草药膏,并用厚厚的绑带把腿缠了起来。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艾格尔只能在屋顶阁楼里的干草袋上度过,连便溺也只能躺在一只旧浅盆上解决。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早已长大成人,并且强壮到可以把濒死的牧羊人背下山的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还是会想起那些躺在臭哄哄的阁楼地板上的夜晚,空气里混合着草药味、老鼠屎味和他自己的排泄物的气味。从地板上,他感受到阁楼下的房间里的温暖蒸腾上来。他听到康茨施托克尔的几个孩子在睡眠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康茨施托克尔隆隆的呼噜声,还有他妻子发出的莫名的声音。他听到牲口棚里传来的牲口的各种声音————窸窣声、呼吸声、大口咀嚼的声音和喘气声。有时候,当他在明亮的夜里不能入睡的时候,看到月亮挂在小天窗里,这时他就试着让自己尽量坐直,以靠月亮更近一点。月光是那么的友善、柔软,他在月光下观察自己的脚趾,它们看起来像小块的圆圆的奶酪。
六个星期后,正骨师终于被叫来给他拆绑带了,那条伤腿已经像小鸡腿那么细了,而且腿从臀部斜着突出来,整个看上去有一些歪斜、扭曲。
“以后会慢慢长好的,像生命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克拉默赫一边说,一边在一盆新挤出来的鲜牛奶里洗着手。
小艾格尔默默忍下他的疼痛,从床上起来,拖着伤腿走出了房间,又走了一段,来到那一大片养鸡的草地上。草地里的报春花和多榔菊已经开始绽放了。他脱下睡衣,伸开双臂向后倒向草丛。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第一次,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开始想念妈妈,想起他早已没有丝毫印象的妈妈,她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在临死前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很小、很瘦、很苍白?是不是有一斑颤抖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
艾格尔慢慢恢复了气力,但是他的右腿就一直是弯曲的了,从此以后他不得不瘸着腿走过他的一生。他的右腿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慢半拍,好像它在每走一步前,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这步是不是值得它付出这么多的努力。
对这之后的童年生活,安德里亚斯·艾格尔的记忆很零碎。有一次他看到了大山开始晃动,背阴的那侧山坡好像突然被推了一下,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隆声,整个山坡开始往下滑。翻滚而下的泥块把森林里的小教堂和几个干草堆冲走了,把几年前就已经废弃的凯恩施泰因农庄里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也掩埋了。一头因为后腿受伤而被从牛群里分出来的小牛犊,和绑着它的樱桃树被冲向高空,在浪尖上的那一刻,在彻底被泥石流淹没和吞噬前的那一个瞬间,小牛犊直瞪瞪地望向山谷外面。
艾格尔记得,人们惊讶地张着嘴巴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怔怔地看着山谷另一侧发生的灾难。小孩子们手牵着手,男人们沉默着,女人们在哭泣,老人们含糊齐诵《主祷文》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几天后人们在山谷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找到了牛犊的尸体,它依然绑在那棵樱桃树上,躺在小溪的拐弯处,被溪水冲打着,肚子因为泡了水而涨得圆滚滚的,僵硬的四肢指向天空。
艾格尔和康茨施托克尔的孩子们一起睡在卧房的一张大床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农庄的整个期间,一直都是一个外人,一个刚刚可以被容忍的人。他是被上帝惩罚的妻妹的私生子,农夫对他的恩惠完全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皮袋子里的所装之物。
其实他根本没有被当作孩子对待过。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工作,为了祈祷,为了伸出他的屁股去迎接榛木马鞭的抽打。
只有农夫妻子的老母亲阿娜尔,会不时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句友好的话语。有时候她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咕嘟一句短短的“上帝保佑你”。艾格尔在收割干草时听到她忽然去世的消息:她在烤面包时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脸埋在面团里窒息而死。他把手里的镰刀扔下,默默爬上山,在过了雄鹰崖又走了一段的地方,找了一小块背阴的地方哭了一场。
阿娜尔的灵床被安置在房子和牲口棚之间的小屋子里,放了三天。小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子被遮暗了,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布巾。阿娜尔的手被合拢放在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她的脸被两支摇曳的烛火照着。腐烂的气味很快就弥漫在整栋房子里,那时候夏天已经笼罩整个山谷了,炎热从每个缝隙挤进灵房。
两匹健硕的哈福林格马拉着殡仪车终于到了,康茨施托克尔的亲邻朋友们最后一次聚集在遗体旁边,和她道别。康茨施托克尔往她身上洒着圣水,清着嗓子凑出几句话。“阿娜尔现在走了。”他说,“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应该是对的。老旧的死去,新生的才有地方。就是这样的,而且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阿门!”然后阿娜尔的尸体就被抬到车上,像往常一样,全村的人都参加了送葬,队伍开始慢慢移动。
当送葬队伍经过铁匠铺时,被烟熏得乌黑的门忽然开了,铁匠的狗冲了出来,它的皮毛像沥青一样漆黑,在它的两腿之间,肿胀红亮的生殖器突出醒目。它沙哑地嘶吠着冲向马车,车夫甩鞭抽向它的背,可是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跳向其中一匹马,一口咬进马的后腿。被咬的马受到惊吓,猛然前腿腾空、后腿站立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乱踢乱蹬。它巨大的马蹄一脚踏在狗脑袋上,发出了“咔嚓”的响声,那只狗哀嚎了一声后就像麻袋一样瘫在地上。
前面那匹受伤的马跌撞着晃向一侧,眼看就要把马车拉进雪水沟里。马车夫从驾御台上跳下来,用缰绳套住了他的马,成功把马车稳在了路上。可是后面的棺材还是滑动了,横斜在车上。因为棺材到墓地后才会被最终钉住,为了运输只是将就关上。此时,棺材盖忽然滑开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死者的一只前臂。在黑漆漆的灵房里,她的手看上去是雪白的,然而在中午明亮的日光下,这只手像双花堇菜的花瓣一样是淡黄色的——双花堇菜开在背阴的溪岸边,只要被太阳照到,就会马上枯萎。
受惊的马最后一次用后腿站起后,终于停下来了,胁腹部还颤抖着。艾格尔看到,已逝的阿娜尔的手伸在棺材外摇晃着,有一刻她看起来好像要跟他挥手道别,最后对他说一次“上帝保佑你”,那是仅仅对他一个人的道别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