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里的房间(第2/6页)

这是一家冷清的咖啡店。

冷掉的咖啡上结了一层膜。

都筑比父亲年纪小一轮,马上就快四十岁了,他不停地抽着烟。

“三田村部长还活着。”

最后,他似有难言之隐,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说,父亲住在莺谷破破烂烂的公寓里。

怎么会去那里——像是要堵住叫出声的桃子的嘴,都筑吐出一串烟圈,又低声说:“不是一个人。”

都筑背后挂着一张雷阿诺的画。这是一张廉价的复制品。裸露着丰满胸部的年轻女人,一脸呆滞地望向这边。画框有点歪了。

“年纪三十五六岁。说是开了个佃煮店,其实就比露天摊子好一点点,那里的老板娘。”

雷阿诺好像就是娶了女佣当老婆。画里就是那位女佣吗?头顶微秃、步入老境的画家深夜偷偷潜入女佣的房间,这幅画面似乎历历在目。老画家的脸,不知不觉间跟父亲一模一样。

桃子拜托都筑带她去父亲的公寓。

“我看还是不去为好。男人要面子,三田村部长比旁人更在乎脸面。还是不要撕破脸皮,等待好的时机,不是更聪明吗?”

桃子紧咬不放,再三承诺自己只是想知道公寓的地址,绝对不会闯进去。

“爸爸血压高,万万中之一,临死的时候,还是想去送送。”

都筑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地址写在账单上。

这栋木造砂浆公寓有年头了,桃子站在公寓前,已经是日暮时分。大门口放着小学里的那种大鞋箱,土地上散乱摆放着孩子们的运动鞋和凉鞋。

好了,走吧,都筑拍拍桃子的肩膀。桃子甩开都筑的手,走向楼前只容一人通过的空地。

第一个房间的玻璃窗打开了。

一个男人的手腕伸出来,取下晾在窗上的女人胸罩和内裤。

“爸——”

板壁遮住脸,看不见,桃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还是叫了出来。

那只手拉下内裤,玻璃窗大声关上了。

“对不起,请问——”

桃子大声叫着,敲打板壁。都筑一把拽住她,说:“今天回去吧。”

桃子扑到都筑怀里,抵住脑门,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去的时候,回头看,玻璃窗里面褪色的窗帘拉上了。

一旦发生什么事,桃子总是如临大敌,紧张万分。那天晚上更是如此,她当时如同“进入了战争状态”。

在目黑站下了车,桃子用公共电话往自己家挂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初中三年级的妹妹阳子。

“晚饭吃了吗?”

“等着姐姐呢。肚子都饿了,正准备吃。”

“正好。有件高兴的事,姐姐请你吃鳗鱼,等我。”

“什么高兴的事?”

“边吃边说。”

自从父亲不再坐到餐桌旁,餐桌上的菜越来越简单,连鳗鱼也很少吃了。

“工资涨了吗?”

母亲嘴里嘀咕着:“妈妈不要,真浪费。”一边慢慢地嚼着菜。

考大学连续两次落榜的弟弟研太郎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挺着肚子打着饱嗝。

妹妹开玩笑说:“真让人起鸡皮疙瘩。深更半夜一家人自杀,还真耸人听闻。”

桃子装出开朗的样子,大声说:“爸爸,挺精神的。”

大家停下了筷子。

“应该是准备等找到工作,就回来吧。”

母亲放下鳗鱼盒饭。

“他在哪儿?”

“在棚户区。”

“棚户区?”

“爸爸,不是一个人。”

桃子大口嚼着菜,哧哧地笑着。

“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爸爸一直以来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公司倒闭了,一下子受不了打击,走岔路了。经受过挫折,出轨呀,乱搞的人有抵抗力,我们家老爸,可没有免疫力。”

桃子说不下去了,在这段沉默里,她最担心母亲。

母亲勤勤恳恳,没有自己的爱好,把一切奉献给了家务、丈夫和孩子,即将迎来更年期。就算不是更年期,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满腹怨言,情绪不稳。

鳗鱼是母亲的最爱。只要她能吃得一口都不剩,那就不用担心。她总能走出来。

“妈妈应该很生气吧。不过,就当是给爸爸放假吧。要是沉不住气,就输了。大家打起精神来,等爸爸回来吧。”

后来想起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当时桃子真的是这样想的。

“来点茶吧?”

母亲忽然说,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鳗鱼已经吃完了。

“啊?吃完鳗鱼不能喝茶吧。”

“笨蛋,鳗鱼不能配梅干。”

母亲笑着,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厨房。

一阵呕吐声,桃子闻声赶去,母亲抓住水槽沿正在大口喘气,刚吃下去的东西已经全都吐出来了。

“这种事,有必要当着研太郎和阳子的面说吗?”

母亲嘴角垂下白涎,盯着桃子。桃子第一次注意到,母亲是上三白眼。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桃子知道应该先告诉母亲,但这样的话,气氛肯定会变得很凄惨。说不定母亲受到刺激,会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结果反而更糟。从今以后,悲伤的事反而要大声快乐地说出来,不然的话,就撑不下去了——桃子这样想着,抚摩着母亲的背安慰她。

母亲像是要避开桃子的手,低声说:

“你妈我奉献了一切,你爸有什么不满的吗?”

桃子很想说,也许就是不该毫无保留奉献一切吧。

“这个家里,有人半点不懂幽默啊。”

忘了是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句。

父亲自己,就是一个和幽默无缘,既没情趣又放不开的人,桃子当时觉得奇怪。从厨房里拿出酱油瓶的母亲听了,按捺不住,生了气。

“是在说我吗?”

“没说你。”

“那是说谁?”

“不说了行吧?”

“不行,说清楚吧。”

“真烦,这就是不懂幽默。”

桃子冷眼旁观,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失意的父亲开始逃避回家,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点点滴滴吧。

母亲是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女人。最喜欢收拾家里,每天都在提醒大家,是谁拉开抽斗没关上,不害臊吗?家里的账本,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元都不差。日常琐事,都要分个黑白曲直,最讨厌话不说清楚。连穿和服的时候,领口也从来都是紧绷的,从不会松松垮垮。

和父亲住在一起的佃煮屋老板娘,不至于像咖啡店里雷阿诺画里的女人那样袒胸露乳,但领口肯定不会整整齐齐,看起来就不正经吧。

起居室里,弟弟、妹妹都一脸不安。

母亲再次用肝肠寸断的声音呕吐起来。桃子一面摩挲着她骨架突起的背,一面在自己心中画了条中止符。再争一口气就能看见果实的恋情,精致易碎的女人。就像结算时的账簿,这天,她画上了一条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