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里的房间(第3/6页)
必须把弟弟送进大学。父亲只有夜校学历,吃了不少苦,就算是啃石头,也要让研太郎进一个正经大学。上高中的阳子,也不能让她在钱上犯愁。
没关系,有姐姐在呢。桃子模仿猩猩首领的滑稽模样,咚咚捶着自己的胸口。
幸福不会自己走来
那我就自己走过去
桃子从前根本没听过水前寺清子的歌。她一直觉得这个歌手衣着过时,唱法土气。
但是,他们必须马上搬出公司宿舍。申请了公共住宅,但轮不上,只好去找便宜的房子,要去开印章证明,这种时候德彪西或是井上阳水的音乐,都显得软弱无力。
换上平底鞋,挺起胸膛勇敢迈步走,这时才知道水前寺清子的好处。
一天一步三天三步
走三步,退两步
……
就这样过了三年。
有道是狮子奋进(勇往直前),猪突猛进(埋头苦干)。桃子一天是狮子,一天是野猪。
父亲离家出走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司里任何一个人。
她比以前笑得更开心了。
笑容满面、行动利落的桃子,编辑部的同事都在背后讨论着:
“发生什么好事了?”
去滑雪或是海边,要在外住宿时,只有桃子总是不去。
“我有点……”
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塞给大家巧克力,自己却不去。
所以也有这样的传言:
“三田村小姐好像有对象了。”
有了恋人的女孩,对父母假称是去参加公司旅行,私下却和恋人一起去滑雪或是去海边晒太阳。
不过,这只是桃子小小的虚荣心和微弱的自尊。
穿着起毛球的旧毛衣的时候,要露出快乐的笑脸,才不显得那么悲惨。哪怕是不怎么好笑,能笑的时候就要笑出声来,她要笑着鼓励自己。
她不能带着假装的笑容去旅行,是心疼费用。有去玩的工夫,还不如去给母亲搭把手,帮她打零工,缝缝裙边。
真是寸步难行,四处碰壁。
等了又等,父亲还是没有回家。
桃子每天回家,远远看见公寓的窗户,总觉得自己家的灯光最暗。她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叫声“我回来了”,才走进门。
有时,她会提着便宜的蛋糕,或是一包糖炒栗子回家,母亲喜欢吃甜食。不能带回好消息,那就带着温暖的、甜蜜的东西回家吧。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母亲才会暂停抱怨。吃东西并不能封住她的嘴,母亲却还是越来越贪吃。
母亲其实胃口并不大,但她总是一边嘀咕着“真咽不下这口气”,一边打开电冰箱,“你爸不回来拉倒。”
夜里,她也会打开一小瓶啤酒。一年过去以后,母亲开始嘀咕着:“腰带好像变短了。”不是腰带变短了,是母亲胖了。
弟弟研太郎在母亲的缝纫机声中塞上耳塞,专心应付考试,他考进了一所大学的工学部,虽说只是二流大学。
除了物理、化学,研太郎一窍不通。吃烤西太公鱼的时候,会大惊小怪地说:
“这是西太公鱼啊?我还以为是小鹭鸶呢。(1)”
“又不是第一次吃。”
“我还以为是长大的小沙丁鱼。”
有什么心事跟他谈,简直是对牛弹琴。
上课之余,他挤出时间去做兼职。没有机灵到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倒也与学生运动、风花雪月无缘,给桃子省了不少麻烦。
妹妹阳子也不能指望。她还是高中生,桃子本来就没有指望,但这个妹妹,却一刻不能掉以轻心。
说是不可救药太过分了,但这个孩子确实不成体统。想要什么东西就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经常从点心店的冰激凌盒子里偷两三只带回家。母亲总是要拿着钱去赔礼道歉。她还曾经跟在卖金鱼的人屁股后头走丢了,要劳烦警察出马才找回来,在学校里的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要是有人愿意娶她,那就是万幸了。趁还没闯出什么大祸,早点把她嫁出去。”
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给这个妹妹做榜样,桃子也必须品行端正。
唯一能让桃子喘一口气的,是每次去向都筑打听父亲近况的时候。
“莺谷那边到底准备怎么办?”
第一年,她还叫他父亲。第二年变成了“那个人”,到了第三年,变成了“莺谷那边”。
“莺谷那边啊。”
都筑也不再提“三田村部长”了。他失业了大半年,在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找到了职位,生活也安定下来。桃子一提起父亲,他总是拿出一支烟点上。
“有桃太郎在,他觉得很放心吧。”
父亲常常把桃子叫作“桃太郎”。也许,他内心希望桃子是个男孩。
“什么桃太郎,怪怪的……”
“真的是桃太郎啊。带着狗、猴子、野鸡,辛苦了。”
“扎着白头巾——”
“辛苦了,真了不起。”
听到都筑的夸奖,桃子心里像喝了一杯白开水,热乎乎的。
“你也想过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吧。”
有种保温瓶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出水,都筑就是按下的那根手指。一句轻声的安慰,就能让桃子内心涌起无限炽热的暖流。
每到月底,都筑都会打电话到编辑部来。
“今晚有空吗?有空的话,谈谈那件事。”
电话的留言,每次都是这句话。
“那件事”是指父亲的事。但只是在第一年,桃子需要跟他商量。
父亲的公寓在哪里,一开始两人商量好,就说桃子也不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曾找到都筑工作的新公司,在第一年里,曾经发生过情绪失控的一幕。桃子自己也曾拜托都筑,请他周旋,让父亲见自己一面,但最后都没有成功。
“没脸见你们。”
“对不起,就当作我已经死了吧。”
父亲只是托都筑带回来这两句话。
如果怕家里人找上门来,可以搬走,但父亲似乎仍旧住在莺谷那个老地方。一起生活的女人开的佃煮屋就在那附近不远。
那大概是父亲离家出走半年后的事了。
桃子抱着去找父亲当面谈判的决心,瞒着都筑,一个人去了莺谷。
将近黄昏,正要转过车站前的大路,桃子迎面碰见了父亲。
父亲抱着购物筐,从一家小超市出来。
桃子呆立原地,在她面前,穿着运动衫的父亲也停下脚步。旧成蜜糖色的购物藤筐里,探出葱和厕纸。
以前,父亲在家里的时候,连自己的内裤都没有自己买过。桃子差点跳起来,拉过购物筐。
“我来拿。”
父亲不肯递给她。眼睛里像是快要哭出来,脸上却木木的,紧紧抱住购物筐。他甩开桃子,无视正在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跑过人行横道。大路中央,他落下了一只拖鞋,但没有回头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