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第5/6页)

她发出鸽子般“咕咕咕”的笑声。

“真是眼睛瞎了。”

须江讲了好几遍,风见和直子、顺子只好附和着笑起来。

须江兴奋的脸上有化妆的痕迹。在炎热中蒸腾的香味,并不是直子化妆台上的那款香水。须江自己买了化妆品,这也是好几年没有的事了。

须江的扎染浴衣纹路看上去已经有些凌乱,她给风见又倒了一杯啤酒,给直子和顺子也续上。然后,又“咕咕咕”地笑开了。

“就算是庆典,在女儿面前,真是不成体统。真是的,以为人家多大啊,五十三岁啊,五十三岁。”

“你还要说多少遍!”

怒斥她的是周次。

周次本来在廊沿上摆弄棋子,此时忽然大声呵斥,把大家吓了一跳。

“注意点分寸!”

周次的太阳穴青筋暴露,拿着棋子的手在颤抖。

“哎呀,爸爸,你是吃醋了吗?”

大概是为了挽救尴尬的气氛,须江笑着想蒙混过去,又给大家斟上啤酒。

“爸爸,你才是呢,一大把年纪。”

虽然被说吃醋,此时周次只觉得头顶像芋头,脸却分明是个威风凛凛的雄性动物。平日小心翼翼地看母亲脸色,讨风见欢心的周次不见了。直子这才想到,这两人是夫妻啊。

她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随着夜风,传来节日的音乐声,家里也明亮快乐,生气勃勃。

本来自暴自弃的家,现在收拾得整整齐齐。

壁龛里插着菊花,装啤酒的杯子也不是酒屋的赠品,而是招待客人用的雕花玻璃杯。

庭院里的松树、枫树和八角金盆,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电灯变亮了,看起来也更像那么回事了。厕所前面仍旧没有南天竹,不过洗手池边放的手巾,已经换了全新的。

穿着浴衣稍感寒意的秋天,家里却迎来了一片春意盎然。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春天在哪里

在山里在乡间在田野”

春天不仅来到须江身上,也来到周次身上,阴沉的顺子身上,家里每个人身上。

大概是觉得大发脾气有失颜面,周次放下棋子,给风见斟上啤酒,站起身来。

“爸爸也想来凑热闹了。”

风见给父亲斟了一杯酒。

“这才是一家啊。”

须江看着风见,自言自语说。

然后正了正脸色。

“风见先生,这么说你不见怪吧?”

直子感到自己的喉咙堵住了。

没想到,这件事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提出来。

风见似乎一时睁不开眼睛,他看看三个女人,慢慢点点头。须江、顺子,还有直子,都把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那,就明年春天吧。”

须江给风见斟的啤酒,泡泡冒出了酒杯。

周次挨个儿看着三个女人,低声嘀咕着: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下周四的傍晚,直子在咖啡店等风见。

镜子里映照出自己一张等待的脸。这是那家咖啡店,她曾经在这里吹牛,说自己的父亲是广告公司的高层,母亲对茶道、插花颇有心得。

或许是自我陶醉,直子感到自己跟那时相比,变得更有女人味,更娇艳动人了。穿的衣服,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的暗色,有了对象,一颗心安定下来,从内而外,连头发和皮肤都放出光泽来。

风见进来了。

等他点燃香烟,直子开门见山地说:

“每周五来我家吃饭,换成隔周吧。”

风见正准备说什么,直子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自己算不上伶牙俐齿,不过这些话必须先说在前头。

“一到我家,就变成跟我们一家相处了,那是结婚以后的事。想想看,我们俩单独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聊过天。”

风见沉默了一会儿。

镜子里映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身影。

“我得先坦白……”

风见吐出烟圈。

“大概是因为我是AB型血,遇事总是犹豫不决。”

他避开直子的眼睛,看着镜子。

“这件事……”

他忽然低下头。

“我没有自信了。”

“我身上的负担太重了。”

理由只有这两句。

直子呆呆地看着镜子。

自从那天,自己得意扬扬地说大话开始,就总觉得结果会是这样。

父亲周次,一个挨一个看着三个女人的脸,说“你们也不容易”,其实意思是,一下子娶三个女人,真不容易吧。

镜子里映照出另外几对情侣的身影。

还是有真心相对的人吧,不过,这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

从车站到家里,直子慢吞吞地走着。

风见为什么每周都到自己家里来呢?又没有结婚的打算。难道是觉得吹牛的直子很可怜吗?

底下松松垮垮,吱吱作响的茶色榻榻米。他说有鲣鱼干的味道,又旧又脏,反而让人放松。比起满堂精英,不会说话又阴沉沉的一家人,更让人放松吧。

既然是独生子,有母亲和妹妹的感觉,也很愉快吧。

她迷迷瞪瞪打开玄关的门,顺子跳出来。

她绷着脸紧张地说:“妈怪怪的。”

须江在客厅镜台前面蜷缩着身子。

她的衣服外面,披着一件新的和服礼服,按着头说:

“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她向前一头栽下去,失去了意识。是蜘蛛网膜下出血。她昏迷不醒,三天后过世了。

须江身上披的和服,是在百货商店刚挑回来的便宜货。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这件快过时的礼服,在入棺时直接成了须江的寿衣。

头七过后,直子在大手町地铁站,偶然碰到了风见。

“啊。”

风见不好意思地举手打招呼。

“大家都还好吗?”

“实际上,我妈……”直子闭上了嘴。这个人,曾经一度把春天带到家里,虽然只是短暂的美梦。

“直子怎么了?最近变漂亮了。”

那时有人这样说她。

顽固的花蕾般的妹妹,也绽开了花瓣。

胆小的父亲变得更像男人,母亲又变回了女人。

为了给死去的母亲化妆,直子打开母亲的镜台,吃了一惊,里面摆着新的口红和白粉。

化着浓妆,穿上礼服的须江,美丽得就像是要去出席女儿的结婚典礼。

“很好,大家都很好。”

她希望母亲在风见记忆里活得久一点。

“是嘛,你妈后来没再遇到变态吧?”

“没有,节日已经结束了。”

“是嘛。”

风见笑了,直子也笑起来。

“再见!”

她大声告别,声音大得自己也听起来陌生。


(1) 神武天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代天皇)以来经济最繁荣之意。自日本昭和三十年(1955)至第二年的经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