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二(第2/2页)
“我来吧。”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来人是法比奥,她半小时前才刚认识的那位医生,他伸手递给售货摊的老先生一张纸币,然后微笑着看着爱丽丝,使她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短袖T恤,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这是爱丽丝刚才没有注意到的。
“再来一瓶可乐。”他又回身对那老先生说。
“谢谢。”爱丽丝说。
她试图拧开那瓶水的盖子,但那盖子却在她手指间打滑,纹丝不动。
“让我来吧!”法比奥说。
他接过爱丽丝手里的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拧开了盖子。爱丽丝心想,那个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谁都能做到,要不是手上有这么多汗,她自己也没问题。然而,她又莫名其妙地感到这个动作非常迷人,就像专门为她而做的一个小小的英雄事迹。
法比奥把水递给她,她再一次道了谢。他们各自喝着瓶子里的水,眼睛却偷偷地看着对方,仿佛在考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法比奥一头短发,弯曲成小卷,阳光直射在他的头发上,使它们从栗色渐渐过渡为浅红色。爱丽丝有这样一种感觉,其实他本人对阳光产生的这些效果心知肚明,或许他也能洞悉自己以及身边发生的一切事物。
他们在距离售货摊几步远的地方一起停住了脚,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爱丽丝不知该如何告辞,她觉得好像欠了对方什么,一方面是因为人家给自己买了水,另一方面是因为人家为自己拧开了瓶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这么快就离开。
这一点法比奥很清楚。
“我能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吗?”他厚着脸皮问爱丽丝。
爱丽丝的脸红了。
“我去取车。”
“那就去取车。”
爱丽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看着别处。法比奥向她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意思是“请女士先行”。
他们穿过马路,进了一条小街,这里的人行道没有树荫的掩映。
他们肩并肩走着,从爱丽丝的身影中,这位医生注意到她不对称的步伐。她的右肩被照相机坠得有些倾斜,与之相对应,她左腿的线条僵硬得就像一根棍子。爱丽丝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在她拉长的影子中显得更加羸弱,看上去甚至像一个扁片——一个黑色的扁片下面分出两个比例匀称、大小一样的机械假肢。
“你有一条腿受过伤?”法比奥问。
“什么?”爱丽丝警觉地反问。
“我在问你是不是受过伤,”他重复说,“我看你一瘸一拐的。”
爱丽丝感到那条好腿也缩紧了。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步伐,尽可能地弯曲那条伤腿,直到真的感到疼痛。她暗自寻思着,“一瘸一拐”这个词真是用得既残忍又准确。
“我出过事故。”她说。随后,好像是为了赢得谅解,她又补充说:“很久以前。”
“车祸吗?”
“不,是滑雪。”
“我酷爱滑雪。”法比奥热情地说,确信找到了可以谈论的话题。
“我讨厌滑雪。”爱丽丝冷冷地回答。
“真遗憾。”
“对,真遗憾。”
他们并肩走着,一语不发。这位年轻医生的周围环绕着一个宁静的气场,那是一个坚固而又透明的自信区域。他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依然翘成微笑的样子。他看上去悠然自得,仿佛每天都能在医院的某个病房里遇到一个女孩,然后和她搭讪,再陪她去取车。然而,爱丽丝却感到木然,她的韧带处于戒备状态,她感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而肌肉也僵硬地附着在骨头上。
她指着一辆停在那里的蓝色菲亚特600轿车,意思是说“就是这辆”,法比奥则将双臂摊开。一辆汽车沿街开过来,从他们身后驶过,车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直至消失。
“这么说,你是一位摄影师喽?”医生说,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是的,”爱丽丝下意识地回答道,但说完就后悔了。眼下,她只是一个放弃大学学业的女孩,整天在街上游荡,拍一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她问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一位摄影师,究竟该怎样明确界定你是不是某一种人。
她咬住了自己薄薄的下嘴唇。“就算是吧。”她又补充说。
“可以看看吗?”医生张开手,想让爱丽丝把相机给他看看。
“当然。”
爱丽丝绕开手腕上的皮带,把相机递给他。他双手翻转着相机,然后取下镜头盖,先是把镜头对准前面,然后又向上对准天空。
“哇!”他赞许道,“好像很专业啊。”
爱丽丝的脸又红了,医生把相机还给了她。
“你可以拍几张。”爱丽丝说。
“算了,拜托,我不行,还是你来拍吧。”
“拍什么?”
法比奥环顾四周,他的头左摇右摆,犹豫不决。最后,他耸了耸肩。
“就拍我吧。”他回答说。
爱丽丝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拍你呢?”她问法比奥,略微有一点调皮的语气,不过她并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爱丽丝迟疑了片刻。她第一次仔细看着法比奥的眼睛,却连一秒钟都坚持不到。那双眼睛是蓝色的,非常明亮、清澈,就像他头上那一片天空。爱丽丝看着这双眼睛,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像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屋子里。
他真帅,爱丽丝心想。那正是一个男孩应有的帅气。
爱丽丝把取景框对准了他面部的正中。他微笑着,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也没有像人们在镜头前经常表现的那样低下头去。爱丽丝对好焦距,然后用食指按动了快门。空气在“咔嚓”声中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