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三(第2/3页)
你不能忘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告诫自己,这是不能忘记的,仅此而已。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着在几秒钟内屏住了呼吸,然后又把嘴张大,尽可能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直到感觉胸肌都有点疼了。这次深深的吸气让马蒂亚觉得仿佛看见了氧分子,白白的、圆圆的,扩散到他的动脉中,然后盘旋着回归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意识到进进出出的学生,完全处于一种迟钝而又不安的出神状态。
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红红的一片,马蒂亚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支用玻璃纸包着的玫瑰,不知被什么人狠狠地摔到了桌上,那声音就像是一记耳光。他顺着花柄看过去,认出了爱丽丝的手:她的指关节突出,和白晳的手指相比有些发红,磨圆的指甲从指尖处被剪平。
“你就是一个混蛋!”
马蒂亚看着爱丽丝,就像看着一个幻影。他觉得一个遥远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这个场景来自于一个他已记不清的模糊地点。当他和爱丽丝离得很近时,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深深的忧伤。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爱丽丝接着说,“你早该告诉我,早就应该!”
爱丽丝拉过马蒂亚面前的一把椅子,筋疲力尽地坐下。他看着窗外的马路,不住地摇头。
“你是怎么……”马蒂亚开口说。
“从你父母那儿,我从你父母那儿知道的。”爱丽丝猛地转过头,盯着马蒂亚,在她蓝色的瞳孔里正涌出一股怒气。“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马蒂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表示“不对”,玻璃纸褶皱的表面映出一个模糊而变形的影像,和他本人一起运动。
“我一直想来参加,已经想了好多遍了,可你……”
爱丽丝停顿了一下,因为后半句话被牙齿挡了回去。马蒂亚还在思索着,为什么这一时刻突然一下变得如此真实。他努力回忆着几秒钟之前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说话,”爱丽丝最后说,“你什么都不说,永远是这样。”
马蒂亚觉得自己的头几乎陷入了肩膀中,而头颅里又爬满了那些蛀虫。
“这并不重要,”他嘟囔着说,“我不想……”
“你闭嘴!”爱丽丝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坐在附近的人发出了“嘘——”的声音,在随后几秒钟的寂静中,那个“嘘”声留在了马蒂亚的记忆里。
“你脸色这么白,”爱丽丝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就是有点头晕。”
爱丽丝站起身,把垂在前额上的头发拨开,同时也拨开了混乱的坏心情。她俯下身,在马蒂亚的面颊上留下一个轻盈而无声的吻,这个吻把马蒂亚脑子里的那些小虫一扫而光。
“说真的,你棒极了!”她对着马蒂亚的耳朵说,“我知道。”
爱丽丝的头发让他的脖子微微发痒,他感到在爱丽丝发丝间隙的空气里充满了她的体温,像棉花一样轻轻地压在皮肤上。马蒂亚本能地想把爱丽丝拉入自己怀中,但手却纹丝不动,就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爱丽丝欠身从椅子上拿起那张毕业证书,展开后脸上露出笑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读了起来。
“哇!”她最后说,声音中染上了喜悦的色彩,“我们得庆祝一下,快,博士先生,我们走!”她命令道。
爱丽丝把手伸向马蒂亚,马蒂亚拉住了那只手,起初还有些犹豫,后来就任凭她把自己拉出图书馆,这种无可奈何的信任与几年前她把自己拉进女厕所时是一样的。时至今日,他们两人手的比例已发生了变化,现在,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能包裹住爱丽丝的手,就像扇贝粗糙的贝壳包裹住柔软的贝肉一样。
“我们去哪儿?”马蒂亚问她。
“去转转,阳光不错,你也需要去晒晒太阳了。”
他们出了学校的大楼,这一次马蒂亚没有惧怕阳光、车流和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在汽车里,他们降下了车窗。爱丽丝开着车,两手握着方向盘,跟着音响唱起《Pictures of you》[2],模仿着那些她根本不懂的英文歌词。马蒂亚感到肌肉渐渐松弛了下来,他已适应了座椅的形状。他觉得这辆汽车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条又黑又黏的印迹,这条印迹上写着他的过去和担忧。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就像一只正在被倒空的瓶子。他合上双眼,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甚至能够随着吹拂着面庞的微风和爱丽丝的歌声而自由飘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们正在驶往他家的路上。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家准备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庆典,他企求千万不要那样。
“嘿,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又一次问道。
“嗯——”爱丽丝小声嘀咕着,“你别管了,如果有一天你开车带我去兜风,选择去哪儿的权利就归你。”
马蒂亚第一次为自己二十二岁还没有驾照而感到羞愧。这又是一件被他抛在脑后的事情,虽然这是一个男孩一生中应当迈出的一步,他却为了尽可能地远离生活的链条而选择了逃避。比如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比如坐在长凳的椅背上,比如违背父母规定的回家时间,比如把卷成卷的易拉罐当球踢或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女孩面前——他认为,从做了这些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他决定尽快拿到驾照,这完全是为了爱丽丝,为了带她去兜风。他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当他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平常人所做的那些平常事似乎都值得去尝试一下。
就快到马蒂亚家的时候,爱丽丝把车驶向了另一个方向,拐进一条大街,又开了一百多米后,将车停在了公园的前面。
“到啦!”她说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马蒂亚在座椅上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园。
“唉,下车啊!”
“这里不行。”他说。
“快点儿,别犯傻了。”
马蒂亚摇着头。
“我们去别处吧。”他说。
爱丽丝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儿怎么了?”爱丽丝坚持说,“我们只是去散散步。”
她走到马蒂亚那边的车窗前。马蒂亚浑身僵硬,就像有人用刀顶在他的后背上。他的手死死抓住车门的把手,手指分开,就像蜘蛛一样。他盯着一百多米外的那些树,宽阔的绿色树叶已遮住了疙疙瘩瘩的树干和丛生的枝杈,掩盖了它们可怕的秘密。
马蒂亚再也没来过这里。他最后一次是和警察一起来的,那天,父亲对他说:“让妈妈拉着你的手。”母亲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的两只胳膊还缠着纱布,从指尖到胳膊肘都被绷带厚厚地缠了好几层,要完全割开绷带,需要用那种带锯齿的刀子。他向警察指明了当时米凯拉坐的位置。他们想知道精确的地点,在那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先是从远处,然后从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