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三
吃过午饭,阿尔贝托和马蒂亚来到地下室,这里的时间永远不变,只有通过眼睛的疲劳程度来测量它的流逝,因为天花板上日光灯发出的白光会时刻布满你的眼睛。他们钻进了一间空教室,阿尔贝托坐在了讲台桌上。他的身体健硕,但一点也不胖,然而却给马蒂亚留下一种不断膨胀的印象。
“开火吧,”阿尔贝托说,“跟我从头到尾说一遍。”
马蒂亚拿起一支粉笔掰成两段,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散落在了他的皮鞋尖上,这双鞋他在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也穿过。
“我们在二维空间内考虑这个问题。”他说。
马蒂亚开始写了起来,字写得很漂亮。他从黑板的左上角出发,一直写满了前两块黑板。在第三块黑板上,他把接下来要用到的结论又抄了一遍。看他那样子,仿佛已经计算过一百多遍了,而现在是第一次从脑子里提取出来。他时不时转过脸看看阿尔贝托,而阿尔贝托则一脸严肃地点着头,大脑吃力地跟着那支粉笔运转。
足足用了半小时的时间,马蒂亚终于接近了尾声,他像小时候那样,在确定的结论旁边写上了“因此得证”四个字。粉笔使他的手变得很干,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只是觉得双腿有些微微地颤抖。
他们两人沉默了十几秒钟,都在凝神冥思着。随后阿尔贝托拍了一下手,“啪”的一声在寂静之中回荡,就像是甩了一下鞭子。他从讲台桌上跳下来,险些摔倒,因为他的腿一直悬垂着,已经麻木了。他把一只手搭在马蒂亚的肩头,让马蒂亚感到既沉重又安心。
“这次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尔贝托说,“今天晚上你来我家吃饭,我们庆祝一下。”
马蒂亚略微笑了一下。
“OK!”他说。
他们一同擦起了黑板,擦得非常仔细,不留任何字迹,甚至连写过字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其实根本没人能看懂这些东西,但他们已经非常在意这个结论了,仿佛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极为完美的秘密。
他们走出教室,马蒂亚关上了灯。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登上楼梯,各自体味着此时小小的荣耀。
阿尔贝托住在一片居民区里,和马蒂亚住的那个小区没什么两样,只是位于城市的另一头。马蒂亚坐在半空的公交车上,脑门贴着车窗,那冰冷的玻璃接触到他的皮肤,使他感到放松,同时也让他想起母亲放在米凯拉头上的敷料,其实那只是一块浸湿的手绢,但在米凯拉开始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地发病时,这块手绢却足以使她安静下来。米凯拉想让哥哥也顶上一块敷料,她用眼神告诉妈妈,于是马蒂亚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着妹妹结束那一阵抽搐。
他穿上了衬衫和黑色的正装,此前他还洗过澡,刮了胡子。他在一家以前从没有进过的酒类商店里买了一瓶红酒,而且还选的是最高档的一种。女店员用皮纹纸包好,放进一个银色的提袋里。马蒂亚一面等着主人来开门,一面像钟摆一样前后摇晃着装酒的提袋。他用脚把门前的脚垫踢正,让它的周边正好与地面的缝隙完全吻合。
阿尔贝托的妻子来开门了,她没有理会马蒂亚伸过来的手和手里装酒的提袋,只顾拉住马蒂亚并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们俩捣了什么鬼,我从没见过阿尔贝托像今晚这么高兴过。”她对马蒂亚小声说,“快进来。”
马蒂亚一直忍着没有用肩膀去蹭耳朵以赶走耳朵上的那阵瘙痒。
“阿尔贝托,马蒂亚来了!”她冲着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冲着楼上喊道。
然而阿尔贝托并未出现,倒是他的儿子菲利普冒了出来。马蒂亚是在他父亲写字台的照片上认识他的,照片上的菲利普才只有几个月大,圆乎乎的,和别的新生儿没什么区别。马蒂亚根本没想过他会长大。父母的一些相貌特征正悄无声息地从他皮肤下面显现出来:阿尔贝托那过长的下巴,他母亲那双似乎睁不开的眼睛。马蒂亚想到了那残酷的成长历程,又想到了那些软骨组织,它们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改变,身不由己。就在短短的一瞬间,马蒂亚又想起了米凯拉和她那天定格在公园中的模样。
菲利普骑着小三轮车发疯一样地冲过来,当他发现了马蒂亚,就突然一下刹住车,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而被当场抓到一样。阿尔贝托的妻子把他从三轮车上抱了起来。
“捣蛋鬼来了!”她说着用鼻子抵住了儿子的面颊。
马蒂亚不自然地朝菲利普笑了一下,小孩总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我们进去吧,娜迪娅已经来了。”阿尔贝托的妻子接着说。
“娜迪娅?”马蒂亚问道。
阿尔贝托的妻子看着他,神色有些慌张。
“对,娜迪娅,”她说,“阿尔贝托没告诉你吗?”
“没有。”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尴尬。马蒂亚从不认识什么叫娜迪娅的女人。他心里琢磨着这里的蹊跷,但又害怕知道真相。
“反正她都来了,你进来吧。”
当马蒂亚走向餐厅的时候,菲利普一直躲在母亲肩头,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同时把食指和中指一起放进嘴里,晶莹的口水沿着手指滴落下来。马蒂亚不得不看着别处。他想起曾经跟在爱丽丝的后面走过一条比这个更长的走廊。他看到墙上挂着菲利普的涂鸦画作,取代了原来的装饰画。他还要多加小心,以免踩到菲利普散落一地的玩具。整个这所房子,包括墙壁上,都散发着一种生活的气息,这让马蒂亚很不习惯。他想起了自己的公寓,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与这里截然不同。现在他已经后悔接受这个晚餐的邀请了。
在餐厅里,阿尔贝托用亲切热情的拥抱迎接了他,而他只是作出机械的回应。坐在桌旁的女人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这是娜迪娅,”阿尔贝托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下一届菲尔兹奖[1]得主。”
“很高兴认识你。”马蒂亚尴尬地说。
娜迪娅向他笑了笑,上身微微前倾,大概是想吻他的面颊,但马蒂亚一动没动,把她晾在了那里。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我也很高兴。”
马蒂亚一连几秒钟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挂在娜迪娅耳朵上的一只大耳环:那是一只直径至少有五厘米的镀金耳环,只要她一动,耳环就会以一种复杂的方式摇摆起来,于是马蒂亚试着用笛卡儿坐标的三条轴线来分解这个运动过程。这只耳环的超大尺寸和娜迪娅一头乌黑的头发形成反差,这让马蒂亚联想到一些龌龊而几近淫秽的事,他因此而感到不安,但同时又感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