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二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法比奥正要进入爱丽丝的身体,并轻声对她说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一些沉重的后果终于一股脑地从天而降。法比奥的脸离爱丽丝的脸那样近,以至于爱丽丝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那股气息滑过她的面颊,散落在床单上。
爱丽丝把法比奥拉向自己,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在他们结婚之前,有一次法比奥曾对她说过,这里是一个完美的榫槽,正好能让他的头插在里面。
“那你怎么想?”法比奥问她,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很微弱。爱丽丝没有回答,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爱丽丝喘不过气来,无法说话。
她听到法比奥关上装避孕套抽屉的声音,于是把右膝向回收了收,给法比奥腾出地方。整个过程中爱丽丝都大大地睁着眼睛,她不停地抚摸着法比奥的头发,很有节奏。
这个秘密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但从来就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停留超过几秒钟的时间。爱丽丝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就像是一件可以以后再去考虑的事。可是现在,它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像房间黑色的天花板上突然出现的漩涡,可怕而又无法控制。爱丽丝本想对法比奥说:“停一下,等等,有些事我没告诉你。”但是法比奥正在毫无防备地动着身体,他肯定不会理解。
爱丽丝感觉到法比奥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第一次想象到了那些黏稠的液体,它们满载承诺,沉积在她干枯的身体里,然后在那里慢慢变干。
她不想要孩子,或许也想要,只是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仅此而已。她的月经周期在她最后一次吃下一整块巧克力蛋糕时就差不多停止了。但如今的现实是,法比奥想要一个孩子,而爱丽丝必须给他生。她必须生,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在他家做爱时,法比奥并没有要求她开灯,而后来也从来没要求过。也是因为每次完事之后,法比奥都会压在她身上,他身体的重量会驱散爱丽丝所有的恐惧,他不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喘着气,一动不动。爱丽丝必须生孩子,是因为她不爱法比奥,但法比奥的爱却足够维系他们俩的关系,使他们之间有一种安全感。
自那晚之后,做爱就有了一个新的职能,带有一种明确的目的,这很快就会导致他们完全放弃那种并非极其迫切的需求。
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几个月,仍然没有结果。法比奥去做体检,结果他精子的数量完全正常。当晚,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爱丽丝,他说得小心翼翼,还紧紧地把爱丽丝抱在怀中。说完他又马上加上一句:“你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爱丽丝挣脱了他的怀抱,在即将哭出来的时候,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讨厌法比奥,因为实际上他就是认为,甚至确信,错在妻子身上。
爱丽丝开始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于是她在电话旁边的记事本上画下一些线段,以此记录虚拟的月经周期。她还买来卫生巾,然后再原封不动地扔掉。在“不方便”的那几天里,她会哄骗法比奥,告诉他今天不能做。
法比奥在暗中也同样计算着时间。爱丽丝的秘密在她和法比奥之间蔓延着,油滑而又透明,使他们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每当法比奥提到某位医生、某种治疗方法或问题的原因时,爱丽丝的脸都会沉下来,法比奥可以肯定,在这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她一准会找碴儿吵上一架,哪怕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慢慢地,疲惫战胜了他们。他们不再谈起那件事,甚至连话也不怎么说了,他们做爱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变成每周五晚上一次疲劳的例行公事。他们俩在做爱前后都要轮流去洗澡:法比奥从盥洗室出来,脸上的皮肤带着浴液的光泽,身上穿着干净的内衣。此时,爱丽丝已换上短袖T恤,问法比奥:“我可以去了吗?”当她回到卧室,会发现法比奥已经睡着,或者至少闭上了眼睛,侧身而卧,整个身体都在他自己那一边。
那个星期五并没有什么不同,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爱丽丝整晚都把自己关在暗房里,这是法比奥送给她的结婚三周年的礼物,当时法比奥让她在书房里发现了这个暗房。她深夜一点多钟才去床上找丈夫。法比奥放下正在读着的杂志,看着妻子光着脚走过来,双脚粘着木地板。
爱丽丝钻进被单,紧贴着丈夫的身体。法比奥顺手把杂志丢在地上,关上了床头柜上的灯。他完全投入,尽量不让这件事显得习以为常,或是像一种义务的牺牲,但事实怎样,他们俩都非常清楚。
他们遵循着一套已被时间固定下来的程式,这样会使一切变得简单一些,然后法比奥在手指的帮助下进入了爱丽丝的身体。
爱丽丝不敢肯定法比奥是不是真的在哭,因为他把脸扭向了一边,为了不让自己的脸接触到爱丽丝的肌肤。但爱丽丝发现,他运动的方式与往常有点不一样,推动得比平时更加猛烈,更加急迫,然后戛然而止,大口喘气,再继续运动,就像是在插得更深的欲望与逃开妻子、逃出房间的念头之间拼命地挣扎。爱丽丝在他急速的喘息声中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
他一完事就迅速闪到一旁,从床上爬起来,跑进了盥洗室并把门锁上,连灯也没开。
他在盥洗室里的时间比平时要长。爱丽丝把身体挪到了床的中间,这里的床单还是凉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她第一次感到没有任何人可怪罪,所有的错都在她一人身上。
法比奥在黑暗中走过房间,躺在床上,背对着爱丽丝。现在轮到爱丽丝洗澡了,可她却一动没动。她感觉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空气里已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法比奥在开口说话之前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分钟,抑或是两分钟。
“爱丽丝!”他说。
“啊?”
他又迟疑了。
“这样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他轻声说。
爱丽丝听着他的话,觉得肚子发紧,就像床上突然冒出了一根藤条将她缠住。她任凭法比奥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法比奥继续说。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了,撞在墙壁上,产生轻微的金属般的回声。“你不想让我管那件事,甚至说也不能说,可是这样……”
他停住了。爱丽丝睁着眼睛,她已经习惯了黑暗,能够分辨出家具的轮廓:沙发、衣柜、五斗橱以及上面悬挂的没有任何影像的镜子。所有这些东西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极其顽固。
爱丽丝想起了她父母的房间,她觉得和这个房间很相像,因为世界上所有的卧室都大同小异。她问自己到底怕什么,是怕失去他,还是怕失去那些东西:窗帘、装饰画、地毯,还是抽屉里所有那些精心叠放的能给人以安全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