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五(第2/5页)
“你们有小孩了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
“别提了!”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话。
马蒂亚不说话了,但并没有道歉。
“你呢?”过了一会儿爱丽丝问道。她本来一直犹豫,没敢开口,因为她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然而,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马蒂亚回答道。
“你没有小孩?”
“我还没有……”他本想说“没有小孩”,但最后却说,“我还没有结婚。”
爱丽丝又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还在继续当你的单身贵族。”爱丽丝说着转过脸去,朝他笑了笑。
马蒂亚尴尬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他们来到汽车货运站里一片空旷的停车场,这里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一座座大型活动房屋,但一个人也没有。三摞包裹着塑料布的木托板堆放在一堵灰色的墙边,旁边有一道放下的卷帘门。在高处,房顶上有一块没有点亮的霓虹灯招牌,晚间应该会闪烁出橘黄色的光芒。
爱丽丝把车停在停车场的中间,熄了火。
“该你了。”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做什么?”
“现在你来开。”
“不,不行,”马蒂亚畏缩着说,“你甭想。”
爱丽丝眯缝着眼、撅着嘴认真地注视着马蒂亚,仿佛直到此刻才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感情。
“你真是一点没变。”她说。这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
“你也一样。”马蒂亚说。
爱丽丝耸耸肩。
“那好吧,”马蒂亚说,“我们试试。”
爱丽丝笑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交换了位置。马蒂亚走路时,故意把胳膊摆得很夸张,以表示自己完全服从命令。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交换角色,把各自认为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
“我一点都不会。”马蒂亚双手高举在方向盘的上方,似乎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一丁点都不会吗?连一次都没开过吗?”
“真的从没开过。”
“这下我们可麻烦了。”
爱丽丝靠在了马蒂亚身上。马蒂亚盯着她竖直垂下、直指地心的长发看了一会儿。爱丽丝的衣襟在肚子上微微翘起了一点儿,这让马蒂亚看到了那个文身的上缘,很久以前,他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那个图案。
“你真瘦!”马蒂亚不假思索地说,好像正在脑子里大声地思考。
爱丽丝猛地转过头,盯着他,但马上又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不会吧,”她耸着肩说,“和以前一样。”
她往后缩了一点儿,用手指着三个脚踏板说:
“看,离合器、刹车和油门。左脚只管离合器,右脚负责另外那两个。”
马蒂亚点点头,但精力还有些集中不起来,仍沉浸在爱丽丝靠近的身体和她身上散发的无形的浴液气味之中。
“换挡你都明白,是吧?这都写着呢:一挡、二挡、三挡。我觉得这样就够了。”爱丽丝继续说,“你换挡的时候,要踩下离合器,然后慢慢松开。起步的时候也是:踩下离合器,然后松开,同时踩一点油门。你准备好了吗?”
“没准备好又能怎么样?”马蒂亚回敬了爱丽丝一句。
他努力集中精力,感觉就像学生临考时一样紧张。随着时间的推移,马蒂亚已然相信,除了他的数学原理、规则和那些超限数字以外,他什么也不会。一般情况下,人们年纪越大就会越有自信,然而他却正在逐渐丧失自信,仿佛他的自信有保质期一样。
他目测了一下从这里到尽头那堆木板的距离,至少有五十多米。即便是汽车全速启动,也来得及刹车。他转动车钥匙的时间太长,让启动的发动机发出了“嘎嘎”的声音。然后他慢慢松开离合器,但由于油门踩得不够用力,汽车晃了一下熄火了。爱丽丝笑了出来。
“差不多了,但还要再果断一点儿。”
马蒂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试了一次。汽车往前蹿了一下,启动了。爱丽丝指挥他踩离合、挂二挡。马蒂亚换了挡,又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径直向前开,在离厂房外墙大概十几米的地方,他决定转动方向盘。汽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俩先被甩向一侧,然后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
爱丽丝拍着手对马蒂亚说:
“看见了吧?”
马蒂亚又转了一个弯,做了一个与刚才一样的回转。仿佛他只会沿着那道狭窄的椭圆形轨迹驾驶汽车,即便是偌大的广场都任他一人驰骋。
“一直往前开,”爱丽丝说,“开上马路。”
“你疯了吗?”
“快点儿啦,一个人也没有。何况你都学会了。”
马蒂亚调整着方向盘,他感到握着塑料方向盘的手在出汗,肾上腺素让他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他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他在一瞬间想到,自己正在驾驭一辆汽车,一辆完完整整的汽车,包括它的活塞和涂满润滑油的机械部分,而且还有爱丽丝陪伴,和他离得这么近,告诉他该如何驾驶。这一幕曾反复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实际情况与他的想象并非完全吻合,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理会那些欠缺的地方了。
“OK!”他说。
他把车向停车场的出口开去。在进入公路之前,他把身子探向挡风玻璃,朝左右两边看了看,然后谨慎地转动方向盘。他整个身体都随着这个运动而倾斜,就像小孩模仿开车时的样子。
车行驶在公路上,西沉的夕阳落到了他的身后,通过正中的后视镜映入他的眼帘。时速表的指针指在每小时三十公里的刻度上,整个车身在颤抖着,像一只温顺的动物一样喘着热气。
“我开得行吗?”他问。
“好极了,现在可以换三挡了。”
这条路还要走上好几百米,马蒂亚一直盯着前方。爱丽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从近处细细地端详他。他已经不再是照片上的那个马蒂亚了,面部的皮肤已不再像一整块丝绸那样平滑而富于弹性,几道浅浅的皱纹已爬上了他的额头。他虽然刮了胡子,但新胡茬已经从他两颊的皮肤下露出黑头。他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结实,似乎不允许别人对他的空间有一丝一毫的侵犯,而少女时代的爱丽丝则总是喜欢去招惹他。或许是爱丽丝觉得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再也无法那么做了。
她努力找寻着医院中遇到的那个女孩和马蒂亚的相似之处,虽然现在马蒂亚就在眼前,但她的记忆却更加混乱了。所有那些她认为是机缘巧合的事情已经变得没那么清晰了。也许那个女孩的头发颜色更浅些吧。爱丽丝不记得那个女孩的嘴角两边有没有酒窝,也不记得她的眉梢是不是也这样浓密。她第一次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