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克伦威尔,听我劝告,千万把野心抛掉,
天使有了野心,都会获罪而堕落,何况人
不过是造物主的影像,怎能企望靠野心成功?
《亨利八世》
一天晚上,牌桌已经摆好,几位贵妇也来了,德·博尼维夫人离座同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怀着特殊的兴趣对奥克塔夫说:
“您这个人呀,真叫人猜不透。”这话她重复了有一百遍了。
“您要是能向我发誓,永远不泄露我的秘密,”奥克塔夫答道,“我就告诉您。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怎么!连德·马利维尔夫人都不晓得吗?”
“我非常尊敬她,绝不忍心惹她不安。”
德·博尼维夫人纵然有多么理想的信仰,听到这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面前的这个男子,在她的眼里已近乎完美无缺,了解这样一个人的重大秘密,确实有吸引力;况且,这个秘密又从来没向人吐露过。
奥克塔夫要求永远保守秘密;德·博尼维夫人听了这话,便走出客厅,过了片刻又返回来,只见她的金表链上挂了一件奇特的饰物:柯尼斯堡制造的一种铁十字架。德·博尼维夫人用左手拿起它,压低了声音,庄严地对奥克塔夫说:“您要求我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对谁都永远保守秘密。我以耶和华的名义向您发誓,是的,我将保守秘密。”
“好吧,夫人,”奥克塔夫说,他觉得这个小小的仪式,以及他那高贵的表姨郑重的态度特别新鲜,“告诉您,经常使我心灰意冷、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隐衷,就是这种巨大的不幸:我根本没有‘意识’。您所说的‘内心感觉’,在我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我没有丝毫规避罪恶的‘本能’。如果说我憎恨邪恶,那一点也不足为奇,完全是我想通道理的结果,因为我觉得邪恶是有害的。向我证明邪恶是可怖的道理,每个关节我都能随时回想起来;由此可见,我身上没有丝毫神圣的,或者说是‘本能’的东西。”
“噢!亲爱的外甥,您真让我可怜!可又令我伤心,”德·博尼维夫人说,语气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您正是我们所说的‘叛逆’。”
他们两人在一处,自然有人留心观察。此刻,她对奥克塔夫表现出来的兴趣十分明显,逃不过几位观察者的机灵的眼睛。德·博尼维夫人矫揉造作的姿态统统不见了,换上一副庄重真诚的神情。她听着这位英俊的青年讲话,特别在动了怜悯之心的时候,眼睛里便射出了温柔的光芒。她的好友们远远地望着,做出各种各样大胆的判断,殊不知,她之所以那样兴奋,仅仅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叛逆”。奥克塔夫向她提供了一个战机,她如果能唤醒奥克塔夫的“意识”与“内心感觉”,那就是一次永载史册的胜利。上个世纪有一位名医,他被请到一个府上,为他的朋友一位大老爷看病,检查完了病的症状,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突然兴奋得高喊起来:
“啊!侯爵先生,这种病,从我们祖辈就绝迹啦!‘玻璃体液’!一种怪病,死亡率最高。啊!我重新发现它了,我重新发现啦!”
德·博尼维夫人的兴奋,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艺术家的兴奋。
她现在正极力宣传新教,认为新教应该取代过时的基督教。众所周知,基督教正经历第四次变革。她自从宣传新教以来,就听说存在着“叛逆”,只有他们反对德国神秘论学说,而这种学说的基础,就是确认人具有识别善恶的内心意识。她的运气真好,发现了一个“叛逆”,世间唯有她了解这个人的秘密。这个“叛逆者”是个完人,因为他的道德行为是绝对正派的,他“中魔”的本身极其单纯,没有丝毫个人动机的嫌疑。
那天,德·博尼维夫人摆了许许多多有力的理由,要说服奥克塔夫相信,他有“内心感觉”,我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读者大概没有奥克塔夫那样幸运,坐在离他可爱的表妹三步远的地方。尽管那位表妹从内心里鄙视他,他还是渴望重新赢得她的友谊。这种内心感觉,顾名思义,不可能在外表上流露出丝毫的迹象来。“但是,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容易理解的了,譬如您就是一个‘叛逆者’,等等。除了空间与时间,尘世再没有任何实存的东西,这一点难道您没有看到,没有感觉到吗?……”
听着所有这些美妙的论证,德·马利维尔子爵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还真有点中魔的样子。德·博尼维夫人的眼光非常敏锐,马上高声说:“喏!亲爱的奥克塔夫,看您的眼睛,‘叛逆’的精神有多明显。”应当承认,奥克塔夫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非常动人,而在平时,却总是无精打采的,即或透过他那世上最美的金发卷,射出火热的光芒,也是一闪即逝。对那双眼睛的魅力,在法国可能比在任何别的地方体会得更深:它们显示出的一颗心灵,多年来被人看成冷漠无情,却突然间对您热情奔放。这工夫,奥克塔夫显得英俊无比,说话充满了情感,语调极其自然;德·博尼维夫人见了,犹如触了电一般,顿时变了模样,那神态着实令人销魂。此刻,她的眼睛闪烁着勇敢忠诚的光芒,为了确保新宗教的胜利,她可以赴汤蹈火,以身殉道。然而,恶意窥探她的人见此情景,又是多么扬扬得意啊!
客厅里这两个杰出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俩丝毫没有相互取悦的想法,这在他们的头脑里一点位置也没有。在场的当克尔公爵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是法国最精明不过的女性,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清清白白的事情。在上流社会,人们就是这样判断感情问题的。
阿尔芒丝对待她表兄的态度,还真表现得特别执着,几个月来,她始终不同他谈有关他俩私人的事情,还常常整个晚上都不同他讲话。奥克塔夫开始注意到,阿尔芒丝肯发现有他这个人,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奥克塔夫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宿怨不消,便小心翼翼,不露出心慌意乱的神色。过去在社交场上,他总是默默无言,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无限的烦恼,神态既非常古怪,又十分高雅。现在他一反常态,话多起来了,根本不管荒唐不荒唐。不料这样一来,在那些一般都效法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沙龙里,奥克塔夫一下成为最时髦的男子了。他能取得如此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一切都抱着超然物外的态度,比他的对手们确实高出一筹。他来到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中间,毫无自负的神态。他的“名望”,从杰出的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一直传到羡慕这位夫人的其他社交场合,因而,奥克塔夫没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十分满意的地位。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可是一踏进上流社会,就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别人看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具有奇趣,就是他轻蔑地沉默不语,也显得非同寻常。有些人一到场,他就突然住口了,认为对那种人谈论高尚的情感,无异于对牛弹琴。德·佐伊洛夫小姐见他这样走红,感到非常奇怪。三个月以来,奥克塔夫完全变了个人。他的谈吐,大家都觉得无比精彩,就是对阿尔芒丝也隐隐有一种魅力。说来不足为奇,奥克塔夫讲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讨好阿尔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