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啊!我的心怀早有警觉,
感到我渐渐被烈火烧灼,
它正以百般爱抚的动作,
钻进了我的脉管与骨骼。
《阿劳干尼亚女人》
商谈一件如此严肃的大事,却穿插一段小小的谎言,对此,德·马利维尔夫人着实有点内疚,但是,看到阿尔芒丝眼里流露出那种无比幸福的神情,她也就宽慰了。她暗自思忖:“这一对孩子,既可爱,又有点傲气,他们俩相互之间的感情是世上罕见的。总而言之,尽快促成他俩的婚事,能有什么害处呢?保证我儿子的精神正常,难道不是我的首要责任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所采取的办法,说来虽然有些古怪,却把阿尔芒丝从她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前不久,她还盼望一死了事,现在听了假托奥克塔夫说过的这番话,一下子又幸福到了极点。她已经做出决定,永远不接受她表兄的求婚,但是,这番可心的话又燃起她的希望,她可以过上几年的幸福生活了。她心中暗想:“离他结婚还有六年的时间,我可以在心里偷偷地爱他,我这样也会同样幸福的,也许比我做他的伴侣还要幸福。不是常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吗?不是常说可能有愉快的婚姻,但绝没有美满的婚姻吗?嫁给我的表哥,我实在心惊胆战。要是我没有看到他成为最幸福的人,自己就会悲痛欲绝。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生活在纯洁高尚的友谊之中,那么,生活中的任何蝇头小利,永远玷污不了,也损害不了我们的感情。”
阿尔芒丝非常幸福,她以极其冷静的态度,衡量一下自己从前为了永远拒绝奥克塔夫的求婚所提出的理由。“如果我答应了,世人就会把这看成是一个伴娘勾引府中的少爷。当克尔公爵夫人,甚至那些最受尊敬的夫人会说些什么,我现在就能听得到。就拿德·赛森侯爵夫人来说吧,她已经看中了奥克塔夫,要把一个女儿嫁给他。
“我在生活中同巴黎好几位最有影响的夫人关系密切,因此,我的名誉很快就会受到破坏。她们什么都可以安在我的头上,别人也会相信她们。天哪!她们会把我推进多么可耻的深渊啊!总有一天奥克塔夫会失去对我的尊敬,因为我没有一点办法来为自己辩解,哪里是我开口发言的沙龙呢?我的朋友又在何处呢?况且,这样一种行为显然很卑劣,如何辩解才能够洗刷呢?假如我有家庭,有兄弟,有父亲,反过来,奥克塔夫处于我的地位,而我非常有钱,那么,我的亲人们会相信,我能像现在这样忠于他吗?”
阿尔芒丝对贪图钱财的行为这样敏感,是有缘故的。就在几天之前,奥克塔夫在和她谈起一些吵吵嚷嚷的议会多数派时,曾说:“我要是在社会生活中有了地位,但愿不要像那些先生那样被人收买。那还不如更名改姓,每天挣五个法郎过日子呢。我随便到什么国家,进一家工厂当化学师,就能挣到这个数目的双倍。”
阿尔芒丝太幸福了,因此她敢于面对任何可能的非议,不管这内心的争论有多么危险。“如果奥克塔夫宁愿娶我,并不想通过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来得到一笔陪嫁,寻求一个靠山,那么,我们俩可以到僻静的地方去生活。就说今年,到马利维尔庄园去住十个月,又有何不可呢?那片庄园在多菲内地区,风景很优美,他常常向我提起。人们很快就会把我们忘记的。——是的,然而,我却不会忘记,世界上还有一个我受人鄙视的地方,而鄙视我的又是心灵最高尚的人。
“对于一个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姑娘来说,眼看着爱情在她崇拜的丈夫心中熄灭,这是一切不幸中的最大不幸。可是,如此残酷的不幸,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即使他继续爱我,我仍要天天担心,生怕奥克塔夫会无意中产生念头,认为我爱上他是因为我们的财产相差悬殊。他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一点我情愿相信会这样。可是,匿名信,就像寄给德·博尼维夫人那样的匿名信,会将这种想法摆在奥克塔夫的眼前。每当他收到邮件,我都要吓得胆战心惊。不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永远也不应该接受他的求婚。名誉指引的道路,对我们的幸福同样是最可靠的。”
这一天,阿尔芒丝感到太幸福了。第二天,德·马利维尔与德·博尼维二位夫人动身到古堡去住。那座美丽古堡隐藏在覆盖昂迪依山丘的树林当中。医生曾经劝德·马利维尔夫人骑马或者徒步走走。到达昂迪依的次日,她想试试两匹可爱的小种马,这是她从苏格兰买来,给她自己和阿尔芒丝用的。夫人们第一次出来游玩,由奥克塔夫陪伴着。刚走了四分之一里路,奥克塔夫就隐约发现,表妹对他的态度稍微有点儿拘谨,特别注意到她的情绪显然很欢快。
这种发现引起他的深思;途中他继续观察,种种迹象证实了他的怀疑:阿尔芒丝变了个样子。事情非常清楚,阿尔芒丝要结婚了,他将失去他在世上的唯一朋友。他扶阿尔芒丝下马的时候,趁德·马利维尔夫人听不见,对她说道:
“我担心得很,我这美丽的表妹怕是很快就要改姓了。这件事,将把世上唯一愿意给我友谊的人夺走。”
“绝不会,”阿尔芒丝答道,“我对您的友谊最忠诚、最专一,永远也不会中止。”
但是,她匆匆忙忙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奥克塔夫已有成见,看到她那种神情,更确信了自己所有的担心。
在第二天散步过程中,阿尔芒丝对他的态度很和蔼,甚至带有几分亲切;这样一来,他完全沉不住气了,心里不禁思量:“德·佐伊洛夫小姐的举止,显然发生了变化。几天前,她还显得那么心神不安,现在却这样喜气洋洋。我不了解这种变化的原因,可见这只能对我不利。
“谁会这样糊涂,挑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当知心朋友呢?她一结婚,一切就全完了。正是我这种可恶的傲气作怪,我才宁愿死上一千次,也不敢把我向阿尔芒丝透露的心里话去告诉一个男人。
“找点事情干干,倒可能是一种办法,但是,我不是把一切合适的工作都放弃了吗?说实在的,这半年来,企图在那些自私的庸人眼里,博得一个和蔼可亲的印象,这不正是我的唯一工作吗?”为了从事这种虽然别扭,可是有用的工作,奥克塔夫每天陪母亲散步之后,便离开昂迪依,到巴黎市内去拜访人。他这是在培养新的习惯,以便填补可爱的表妹可能给他的生活留下的空白;因为阿尔芒丝一旦结婚,就会跟随她的丈夫离开他们。他有了这种想法,就觉得需要从事一种剧烈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