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仅仅把吃饭睡觉,

看成最高幸福与生活目的,

那还叫什么人,

不过是头畜生而已。

……真正的伟大,

绝不是轻举妄动,

然而一旦事关荣誉,

哪怕是一根稻草之争,

也要全力以赴地投进。

《哈姆雷特》

由此看来,奥克塔夫意志薄弱,竟要违背自己多次立下的誓言!他一生的操守,顷刻之间全被推翻;他完全丧失了自爱心。从此以后,世上没有了他的出路:他不配生活在人世间;他只有离群索居,住到荒漠里去。痛苦来得猝然,又是这样剧烈,即使最坚强的人也难免惊慌失措。幸亏奥克塔夫当即看到,他要是不以最坦然的态度,迅速回答德·欧马尔夫人,阿尔芒丝的名誉就要受到损害。他同阿尔芒丝经常在一起,德·欧马尔夫人的话又让两三个人听到了,而这几个人既讨厌他,也讨厌阿尔芒丝。

“我,爱上人啦!”他对德·欧马尔夫人说,“唉!这种恩典,看来上天是不肯赐予我的。对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这样深的感受,也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遗憾。我天天见到巴黎最迷人的女子,而且总嫌见得次数不多,得到她的欢心,对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年轻人来说,当然是最称心如意的计划。毫无疑问,她没有接受我的敬意。不过,我也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到了狂热的程度,从而有资格向她表示敬意。我在她的身边,从来没有丧失令人赞叹的冷静态度。我的性情既然这样孤僻与冷漠,恐怕在任何别的女人身边也不会失魂落魄。”

从来没听见奥克塔夫有过这种论调。他这套辩词,跟议会中的演说差不多,而且还巧妙地拖长了时间,引得旁边的人都倾耳细听。当时在场的有两三个男人,他们生来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工夫,常常觉得奥克塔夫是个走运的情敌。说来也巧,奥克塔夫正好听到几句尖刻的话,便乘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继续惊扰他们的自尊心,最后他总算可以放下心来,觉得不会有人再想德·欧马尔夫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了;其实,那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她讲那句话时,态度是很认真的。奥克塔夫认为应当尽量让她考虑自己。他论证完自己不可能产生爱情之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德·欧马尔夫人讲了一些含蓄的、几乎是温柔的话,她听了很惊奇。

晚会临结束的时候,奥克塔夫深信已经消除了一切怀疑,便有时间考虑起自己来。他害怕时间一到,人们各自散去,自己空闲下来,就会面对他的不幸了。他开始数古堡的钟声。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好久,但是晚会这样欢乐,大家都愿意延长下去。一点的钟声响了,德·欧马尔夫人把她的朋友全打发走了。

奥克塔夫还可以暂缓一下。他要去找母亲的仆人,说他准备回巴黎过夜。尽了这项职责,他又反身回到树林。讲到这里,笔者腹内实在无词,无法描绘这位不幸的人被痛苦折磨的情景。“我有了爱情!”奥克塔夫哽咽着说,“我,产生了爱情!天哪!”他痛心疾首,喉咙哽咽,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就像吓呆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疾步走起来,走着走着,再也支持不住了,就颓然倒在一棵挡住去路的老树干上。此刻,他的痛苦多么巨大,他似乎看得更清楚了。

“原先对我自己,我只有自尊心,”他思忖道,“现在,这一点也丧失了。”他无法否认自己的爱情,只好明确地承认下来。随后,他呼天抢地,悲痛得死去活来。精神上的痛苦不可能再剧烈了。

有勇气的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通常有一种救急的念头;这种念头也很快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然而,他转念一想:“如果我自杀了,阿尔芒丝的名誉就要受到牵连。在一个星期里面,整个上流社会,人人都要好奇地探听今天晚上所发生的最细微的情况,而那些当时在场的先生,就可以各自编上一套了。”

在这颗高尚的心灵中,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打算,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念头,可以用来对付他这摧肝裂胆的剧烈痛苦。在这种时刻,只要贪图点世俗利益,就可以排遣忧伤。然而,你的心灵高尚,不懂得趋利避害,上天就专门惩罚你这一点,仿佛要从中得到乐趣。

几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了,奥克塔夫痛苦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减轻。他有时好几分钟木然不动,感到这种剧烈的痛苦是对罪孽深重的人加以重刑:他完全鄙视自己了。

他不能哭,只觉得自己真是无地自容,这使他不能怜悯自己,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在惨痛的时刻,他呼喊道:“噢!我要是死掉该多好啊!”于是,他思路一转,开始品味起无知无觉的幸福。如果寻了短见,既惩罚了自己的软弱,又似乎能保住名誉,他是何乐而不为啊!“对,”他思忖道,“我的心应当受到蔑视,因为它做出了一件我死也不肯干的事情;而且,我的思想,如果可能的话,比我的心还要可鄙。我竟然没有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我爱阿尔芒丝。自从我毕恭毕敬地聆听德·博尼维夫人论述德国哲学的时候起,就爱上了阿尔芒丝。

“我当时狂妄自大地以哲学家自居,愚蠢地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比德·博尼维夫人那些毫无意义的论证高明千百倍,我没能看透自己的心,而这连最软弱的女人都做得到:一种强烈的、明显的爱情,早已把我过去在生活中的情趣全部摧毁了。

“凡是不能向我表现阿尔芒丝的事物,对我仿佛就不存在。我不断反省,却没有看出这些事情!噢!我多么可鄙啊!”

义务的呼声,开始在奥克塔夫耳边回响,要求他即刻逃避德·佐伊洛夫小姐;然而,远远离开她,奥克塔夫便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义,好像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一切都显得同样的平淡无奇,无论是最高尚的举动,还是最庸俗的实用主义行为,全都如此:去援助希腊,在法布维埃身边战死,或者到外省去,默默无闻地耕种田地,两者毫无差异。

他迅速地想了一下可能采取的任何行动,随后又怀着更大的痛苦,重新陷入深沉的、无法解脱的、名副其实的绝望中。啊!在这种时候倘能一死,那该有多痛快啊!

这些苦涩荒唐的念头,奥克塔夫径自喊了出来,同时他还好奇地体味这种苦涩与荒唐。他正盘算着自己如何到巴西的农夫中间去试着务农,突然高声嚷道:“我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何必这样怯懦,还要自欺欺人呢?更为痛苦的是,可以说阿尔芒丝也爱我,我的责任只能更加严峻。怎么!假如阿尔芒丝已经订婚,她的未婚夫岂能容忍她仅仅同我待在一起?昨天晚上,当我把对德·欧马尔夫人的行动计划告诉她时,她那种表面十分平静,实际非常深沉、非常真实的快乐,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那不是明摆着的证据吗?我竟会搞错了!我那不是自己骗自己吗?我那不是走最无耻的恶棍走过的道路吗?怎么!昨天晚上十点钟,这件事我还没有看出来,几小时之后,我就觉得一目了然啦?噢!我多么懦弱,多么可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