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序言

要正确评论司汤达,必须大致了解他的风格。按他的话说,他几乎总是出于烦闷才写作,然而,他对写作感到如此愉快,因此我们知道的从来不是他写作之前的烦闷,而仅仅是愉快。没有丝毫紧张,他只在高兴的时候才说话,也就是说总是说得很轻巧。有人爱偷闲,他却爱思索。他的逻辑性是自然而然的,源于他健康的思想,他并不追求逻辑性,不追求任何东西。当他不再符合逻辑时,他使我们更感有趣,因为激情以及比理性更美妙的敏感性控制了他,人人都有自己的逻辑,而敏感性只属于他个人,我们通过他说的一切,喜爱的正是这种敏感性。即使他弄错了,即使我们不赞成他的品味,我们也丝毫不埋怨他。他坚持自己的品味。如果他今天重返人世,我不知道哪件事会使他更吃惊:他当年所赞赏的一切艺术品:歌剧、绘画、塑像、诗歌几乎都贬值,还是他本人的作品大受欢迎?我知道他希望将来的人读他的书,但他可曾想到——他如有所预感就不会语气如此自然——人们会怀着敬仰之情细心地探索他的一切作品?今天只有波德莱尔受到这种优待,波德莱尔也和他一样,曾受到他同时代人不公正的对待。他可曾想到,在那堆瓦砾之中,他那不施诡计、没有伪装的作品今天仍然带着青春的风韵对我们微笑?泰纳从司汤达的作品中抽出了全部有意识的理论,但并未使我们倒胃口,我们想在其中找到另一种类型的教诲,更隐秘,仿佛经过了删改……

我很高兴被邀请来谈谈《阿尔芒丝》。至今为止,这本书有点被忽视,我认为这不公平。人们赞赏的是《红与黑》《帕尔马修道院》,甚至《吕西安·娄万》以及无与伦比的《亨利·贝尔的一生》,我每次读最后这本书都认为它比其他作品高出一筹。但我知道某些文学家,大文学家,偏爱《阿尔芒丝》。而对一般读者,甚至司汤达专家来说,《阿尔芒丝》尚未摆脱圣伯夫的判决:“这本小说在含义上莫测高深,在细节上缺乏真实性,谈不到创新和天才。”

应该承认这本书令人困惑。情节不仅在人物之间展开,还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展开,我几乎可以说情节在捉弄读者。漫不经心地读《阿尔芒丝》,你最初看到的只是一首牧歌,你一直这么想,就上了当,你模糊地感到上了当,感到别扭。应该有解释,我之所以敢于提出这种解释,是因为我从司汤达本人处得到了帮助。他写给梅里美的一封信将给我们提供《阿尔芒丝》的关键,解开这本书在读者眼中的谜。只要我们不知道谜底,小说男主人公奥克塔夫的性格就是无法理解的。而由于有这个谜底,一切都清楚了:这位恋爱中的男主人公是阳痿患者。

阳痿患者。他的姿势和行动令人想到这一点,但人们还可以怀疑,因为小说巧妙地维持了这个奥秘。奥克塔夫有两次几乎将秘密告诉应该算为情妇的女人,但他缺乏勇气,而且,为了满足他所引起的好奇心,他用另一个秘密来替代这事,那个秘密也很可耻,但在他看来侮辱性较小,那是从前的一个错误,也许是臆想的也许是真有其事,他“对女友说,他年轻时曾热衷于偷窃”,人们明显感到这只是虚构的,但它足以使阿尔芒丝惊恐不安,使读者不知所措。

稍后:“‘好吧!’奥克塔夫停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凝视她,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为了看她会怎么想,‘您将知道一切,我要给您讲的事对我来说比死亡更痛苦,但我爱您远胜过生命。我需要向您起誓吗?不是作为情人(此刻他的目光的确不是情人的目光),而是作为有教养的人,我也会向令尊大人这样起誓的,如果仁慈的上天让他留在人世。我需要向您发誓说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爱吗?我从未这样爱过,永远也不会这样爱。与您分离对我来说就是死亡,而且比死亡糟糕一百倍。不过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这个秘密将向您解释我必然的古怪性格。’”

然而,这个秘密,他仍没有说出来,他认为写信更合适,但阿尔芒丝没有收到这封信,她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读者要是猜不出,也不会知道。

除了这封致梅里美的解释信以外,我们还能从一本《阿尔芒丝》中得到启发,这是司汤达本人的手写注释。书中的话是“我会爱她!我,不幸的人”,注释是:“想法让人猜到阳痿病,写上:我怎会被她爱呢。”(第51页)

稍后(第87页),在“他憎恶这种感情(爱情)”以后是注释:“四年以来他不止一千次地发誓说他绝不恋爱。绝不能爱,这是他行为的全部基础,是他生活中的大事。”

因此,奥克塔夫的阳痿病从未被明确地说出来,它不断地被暗示,主人公的某种态度和某些举止是无法理解的,除非读者猜到了阳痿病。可以说这本书的主题就是让读者猜到这一点,没有一本书要求读者进行如此微妙的合作。说实在的,只有在了解实情,重读此书时才明白某些暗示的全部含义,而原先没有看懂狡计。例如第二章开头引用了马洛的铭文:“唯独她看出来,他神色怏怏,显然是抱负不凡的心胸过高估计了他不能享有的幸福。”在下一章里,这个意思几乎原封不动地被表达出来:“热烈的想象力使他强调了他无法享受的幸福。”这句话很微妙,它完全适用于气质稍稍浪漫的任何人。它用在奥克塔夫身上具有更具体、更精确的含义,但我们最初不知道。同样,司汤达在谈到奥克塔夫时写道:“他只缺少一个平庸的灵魂。”我们后来才明白他想说什么:如果他的灵魂平庸,这个秘密就不会使他如此痛苦。

这个解释,我们自始至终在等待它,司汤达很清楚我们需要它,他应该给我们,然而,他在注释(1828年5月26日)中承认:“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在作品中坦率地谈这个;应该在序言里谈。”在司汤达的全部作品中,最需要序言的莫过于这本书了。如果有人认为我强调得稍稍过分,那么这句引语就是我的辩词。

因此,在司汤达的第一本小说里(首先必须说明,1827年他在写这本书时已经四十四岁,这第一本小说是他的第七部作品),他提出了一个“病例”:阳痿病人,而且,似乎反常的是,这是一位恋爱中的阳痿病人。那么,司汤达是否认为他老师卡巴尼的理论很荒谬呢?卡巴尼说:“只有精液才……”这句话后来被德·古尔蒙所继承,他认为在爱情的情感中,一切都取决于精液,生殖行为是受精液的召唤与其最后目的。奥克塔夫这个人物对这种不折不扣的初级理论提出了明确的否定。爱情由于受到阻碍和约束更认识自己,更为炽热,司汤达似乎想告诉我们,最大挫折会激起最强烈的爱情。在司汤达笔下所有的恋人中,奥克塔夫大概是最热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