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序言(第3/4页)

阳痿病人经常担心的是如何瞒过众人,在这一点上他往往十分巧妙,而且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何况男人们在这方面极易上当,他们对男人与女人的交往总爱想象出一些曲折与内幕以刺激与满足他们本人的淫秽心理。因此,让人相信一个女人是你的情妇比掩盖它——如果她的确是情妇——更容易。由此可见,性无能是很难识别的,因此为数也比我们想象的多。

不论性无能者为数多少,即使人数更多,奥克塔夫的例子仍然特殊。这个词一旦应用于爱情上,其狭隘的意义变得更窄了,以至公众与批评家往往不承认小说家有权占领这个小角落。主人公只要在与女人的关系中稍稍表现出反常,似乎就被排除于普通人之外,而只有普通人才有权使我们感兴趣。于是,从文学的观点看,这个主人公被排除了。因此我佩服司汤达挑选了这样一个题材来写第一本小说。不过我觉得吸引他的不是反常,不是,而是特殊。

在这一点上,他与马里沃不同,甚至相反,我在重读《阿尔芒丝》时不由自主地想到马里沃,因为《阿尔芒丝》涉及的也是马里沃戏剧所喜爱的主题:出其不意的爱情与对拒绝爱情的心灵的缓慢征服。甚至情人也是如此幼稚,只有当第三者告诉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爱情:“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欧马尔伯爵夫人的话)向奥克塔夫揭示了他心中真实的感情……”我们见到和马里沃一样的细腻、精巧,同样“温柔的高贵”,以及间或的机智……然而这种比较只使我更清楚意识到根本的区别:马里沃使笔下的男主人公非人格化(这一点使我反感),直至抽象,他领他们在爱情国漫游,路线适用于一切人,而奥克塔夫的路线只适用于他一个人;前者来自普遍性,是推断,后者是归纳。如果说后者在寻找规律,那是以一个特别的直至反常的独一例子为出发点。

虽然这本小说现在已经清楚了——我还要说,在司汤达所有的作品中,我认为这本书最精细,写得最好——但仍使我们感到不满足。既然司汤达写这个危险的题材,人们原希望他写到底。然而他在最后一刻似乎失去了勇气,在最后一个,大概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前退缩了,总之,他回避了这个问题,让我们琢磨:阿尔芒丝会如何对待奥克塔夫的忏悔?这正是我们等待的。面对情人的机能不全,情妇的爱情会怎样呢?

致梅里美的信在这一点上为我们提供了信息,我们看到这个问题虽然在书中被回避,却困扰着司汤达。信中让我们看到,在结婚之后有两种解决办法——假定奥克塔夫不自杀,而自杀是最简单的脱身之计,司汤达最初是想这样写的,因为他说:“真正的性无能者应该自杀以避免难堪的供认。”

第一个办法是替代法,时候一到便“借助于一个西昆”用一位“漂亮的农民”来替代丈夫,这个办法似乎在菲尔丁一句奇怪的话里找到支持:“柏拉图式的爱情,完全没有肉欲、纯粹而全部的精神式激情,这种高雅的阶段是女人的特权。我曾听见她们之中的很多人声明(当然是出自真心)她们愿意将情人让给情敌,如果情人的利益需要这个牺牲的话。因此我得出结论说,这个形式的爱情是合乎天性的——虽然我不能说曾经见过这种例子。”(《托姆·琼斯》,第十六卷,第十五章。)此外,我很难相信司汤达描写的这个阿尔芒丝会容忍这种替代,她也不会容忍第二种解决办法:弄虚作假的权宜之计。我还要说一句:我对这封致梅里美的信感到怀疑,我与多位司汤达专家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即司汤达在信中装出过分地玩世不恭,他认为这样能讨好收信人,赢得尊重,而这是他此前的作品未能办到的。

只剩下圣阿莱克西的办法了:逃跑。请别误会,我无意将圣阿莱克西与奥克塔夫相比,我只是说一位性无能的神秘主义者也不会有不同的办法。

然而为什么要寻找解决办法呢?生活中有许多情况是真正无法解决的,只有在长期的不安与痛苦以后由死亡来解决。我想象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结婚,我想象阿尔芒丝最初不知所措,然后痛苦地逆来顺受(在此我只谈到性爱上的逆来顺受,但是对许多女人来说,随之而来的不能生育之苦更为残酷,而且更为持久),我想象奥克塔夫比阿尔芒丝更难忍受,因为他不大甘心,不停地想象他使她失去的东西,特别是还让她也想象。我想象他们徒劳无益的尝试、慷慨的保证、怀疑,然后,到了老年,如果他们的爱情能持久的话,适应性便戏谑地使爱情慢慢地得到提炼,这是最后阶段,但不一定能达到。

除非他们两人从容地变得明智起来:不过分强调他们所得不到的东西的重要性,确信最深的爱情并不一定与肉体相连。这时也许他们会庆幸自己的爱情未被任何肉体所玷污,它没有经历感官所煽起的无节制热度,因此也没有被它灼伤;他们会庆幸,自然在剥夺他们某些欢乐的同时,也使他们避免了随之而来的地狱,正如莎士比亚所言: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我想到高尔基提到的托尔斯泰那句可怕的话:“人从地震、瘟疫、可怖的疾病、心灵的一切烦恼中幸存下来,然而在各个时代,过去、现在与将来最使他痛苦的悲剧,莫过于——现在与将来——床帏的悲剧。”

安德烈·纪德著 桂裕芳译


  1. ◎这是为法国香皮翁出版社出版的《司汤达全集》所作的序言。——原注​

  2. ◎指布奇的那册书。​

  3. ◎“他感到深深的忧郁,尤其是没有知心人”(司汤达最初写:“谁也不知他的秘密”,后来又划掉了)——“奥克塔夫似乎早早就阴郁孤僻。他无法想在想象中的极端幸福,他的想象力在生活中看不到任何乐趣,看不到任何值得他去生活的东西。”——这是写在一张插页上的话。——原注​

  4. ◎法国医生和哲学家,著有《人的生理与精神之间的关系》。​

  5. ◎法国作家,著有《爱情物理学》。​

  6. ◎《托姆·琼斯》,第十八卷,第十二章。​

  7. ◎和前面的作品一样,司汤达写《阿尔芒丝》是为了自我安慰,摆脱爱情上的绝望——那是在被居里阿尔夫人(他常常把这位克莱芒蒂娜称作“芒托”)抛弃以后。他写道(1826年):“这个不祥之年的头几个月,我是在绝望中度过的。”——原注​

  8. ◎1828年2月25日,他在《阿尔芒丝》第七章后写道:“我重读了这一章,觉得很真实。必须亲身感受过才写得出来。”——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