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斯诺登

“切开。”一个医生说。

“你切。”另一个说。

“别切。”约塞连含混、僵硬地说。

“看看谁在插嘴,”一个医生抱怨道,“多嘴多舌。我们还要不要动手术?”

“他不需要动手术,”另一个医生抱怨道,“这是个小伤口。我们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缝几针就好了。”

“可我还从没有过动手术的机会呢。哪一把是手术刀?这把是吗?”

“不,另一把才是。好吧,如果你想动手术,那就开始切吧。切开。”

“像这样?”

“不是那儿,你这笨蛋!”

“不要切。”约塞连说。透过渐渐升腾的麻木的大雾,他感觉到两个陌生人正准备把他切开。

“多嘴多舌,”第一个医生挖苦地抱怨道,“我给他动手术,他就要这么唠叨不停吗?”

“你不能给他动手术,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你不能收他入院,得等我批准。”一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说。他留着小胡子,一张红润的大脸几乎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就像一只大煎锅的平底。“你出生在哪里?”

这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让约塞连联想起审问牧师并裁决他有罪的那个肥胖、粗鲁的上校。透过一层玻璃似的薄膜,约塞连瞪着他。浓厚的福尔马林和酒精的味道使空气变得似乎有点甜腻。

“在战场上。”他回答说。

“不,不。你出生在哪个州?”

“一种天真状态[1]。”

“不,不,你没弄明白。”

“让我来对付他。”一个瘦长脸的男人不耐烦地说道,这人一双刻薄的深眼窝,一张歹毒的薄嘴唇。“你以为你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他问约塞连。

“他精神错乱了,”一个医生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把他带回里面去治疗?”

“如果他精神错乱,就把他留在这儿,他也许会说出什么可以入罪的话来。”

“但他还在流血不止。你看不见吗?他甚至会死掉的。”

“好得很!”

“这个狗杂种活该。”肥胖、粗鲁的上校说,“好吧,约翰,我们开诚布公地说说吧。我们要知道事实。”

“大家都叫我约——约。”

“我们要求你同我们合作,约——约。我们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们。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把大拇指戳进他的伤口里,挖一挖吧。”瘦长脸男人提议道。

约塞连闭上眼睛,希望他们以为他失去知觉了。

“他昏过去了,”他听见一个医生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给他治疗,不然就太晚了。他真的会死。”

“好吧,带他走吧。希望这杂种真的死掉。”

“你不能给他治疗,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那个职员翻弄着一些表格收他入院,约塞连一直闭着眼睛装死;随后,他被慢慢推进了一间憋闷的黑屋子,头顶悬挂着灼热的聚光灯,福尔马林和甜腻的酒精的浓厚气味越发强烈了。他还闻到乙醚的气味,听到玻璃器皿叮当作响。他暗地里自鸣得意地听着那两个医生粗重的呼吸声。让他高兴的是,他们以为他失去了知觉,却不知道他在偷听。他听着觉得一切都无聊得很,直到一个医生说:

“呃,你认为我们应该救他性命吗?如果我们救他,他们也许会记恨我们的。”

“我们动手术吧,”另一个医生说,“我们把他切开,直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老是抱怨说肝有毛病。他的肝在这张X光照片上显得很小。”

“那是他的胰腺,你这笨蛋。这才是他的肝。”

“不,这不是,这是他的心脏。我敢跟你打五分钱的赌,这才是他的肝。我这就动手术查清楚。我应该先洗手吗?”

“别动手术。”约塞连说着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愤怒地嘲笑道,“我们就不能叫他住嘴吗?”

“我们可以给他做全身麻醉。乙醚就在这里。”

“不要全身麻醉。”约塞连说。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说。

“我们给他做全身麻醉,叫他昏睡过去,然后我们就可以干我们要干的事了。”

他们给约塞连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过去。他口干舌燥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乙醚气味。科恩中校也在床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他穿着宽松肥大的橄榄绿衬衣和裤子,棕色的脸上胡须密密匝匝的,挂着一丝温和而淡漠的笑。他正双掌齐上,轻轻摩挲着他的秃脑门。约塞连刚刚醒来,他便俯下身去咯咯笑着,语气极为友好地向约塞连保证,只要约塞连不死,他们做的那笔交易就仍然有效。约塞连呕吐起来,科恩中校刚听到就跳起身来,厌恶地逃了出去,于是约塞连心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吧,黑暗之中总有一线光明;想着想着,又坠回透不过气来的昏睡中去了。一只指甲尖尖的手粗暴地摇醒了他,他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正朝他撅着嘴,恶意地怒目而视,并且夸口道: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顿觉冰冷、衰弱,一身虚汗。

“谁是我的伙伴?”他看见牧师坐在科恩中校刚才坐的地方便问道。

“也许我是你的伙伴。”牧师回答道。

但是约塞连听不见牧师的话,又闭上了眼睛。有人给他啜了几口水,踮着脚尖走了。他睡了一阵,醒来时感觉很好,于是转过头去对牧师笑笑,却看见阿费坐在那里。约塞连本能地呻吟起来,极度烦躁地板起面孔。这时阿费得意地哈哈大笑,问他感觉如何。约塞连问他为什么没有进监狱,阿费显得很是糊涂。约塞连闭上眼睛,要逼他走。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阿费已经走了,而牧师又坐在那里了。约塞连见牧师快活地咧嘴笑着,不由得笑出声来,便问牧师到底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为你高兴呀,”牧师激动、坦率而快乐地回答道,“我在大队司令部里听说你受了重伤,又听说如果你活下来,就送你回国。科恩中校说,你的情况很危急,不过我刚才从一位医生那儿得知,你的伤其实非常轻微,大概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出院。你没有任何危险。伤势根本不严重。”

听了牧师带来的消息,约塞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是啊,”牧师说着,两片红晕悄悄爬上他的面颊,显得顽皮而快乐,“是啊,那太好了。”

约塞连想起第一次与牧师谈话的情景,不觉笑了起来。“你看,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医院,现在我又在医院了。最近我就见过你一次,也是在医院里。你都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