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约塞连(第2/4页)
“那个仁慈的密探也是这么说的,说完就把大拇指戳进了我的伤口。”约塞连嘲讽地反驳道。
“我不是密探,”丹比少校愤怒地回答道,他的脸颊又涨红了,“我是大学教授,有极强的是非感,而且不想欺骗你。我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如果大队里有人向你问起这次谈话,你怎么办?”
“我就对他撒谎。”
约塞连嘲讽地笑了起来,而丹比少校尽管红着脸很不自在,却也宽慰地往后一靠,好像很愿意看到约塞连的情绪变化,那预示着会有一阵暂时缓和的气氛。约塞连凝视着丹比少校,神情中既有怜悯也有轻蔑。他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点起一支烟,微微笑着,露出嘲讽和逗乐的神态,盯着丹比少校的脸,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自从轰炸阿维尼翁那天德里德尔将军下令把他拖出去枪毙后,丹比少校脸上的惊恐就永远写在那里了。那些因受惊而起的皱纹将一直驻留不去,就像深深的黑色伤疤,于是约塞连为这位文雅正派的中年理想主义者感到惋惜,正如他为那么多有些小毛病、遇到些小麻烦的人感到惋惜一样。
他故作亲切地说:“丹比,你怎么能够跟卡思卡特和科恩这样的人共事呢?难道不倒你的胃口吗?”
约塞连的问题似乎让丹比少校略感诧异。“我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我的国家,”他回答道,好像这个回答本来就是显而易见的,“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是我的上级,执行他们的命令是我能为这场战争做出的唯一贡献。我和他们共事,因为这是我的职责。而且,”他垂下眼睛,使劲压低嗓门补充道,“我也不是一个特别敢作敢为的人。”
“你的国家再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了,”约塞连不急不躁地说道,“所以你做的一切只是在帮助他们。”
“我尽可能地不去想这一点,”丹比少校坦率地承认道,“我努力把心思专注于大成果上,忘掉他们也在获得成功。我尽量把他们当成不重要的小人物。”
“你看,那正是我的麻烦,”约塞连抱拢双臂,颇有同感地说道,“我发现在我和每一个理想之间,总是隔着许多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科恩、卡思卡特那样的人,而这又或多或少改变了我的理想。”
“你应当尽量不去想他们,”丹比少校语气肯定地建议道,“而且你决不能让他们改变你的价值观。理想是美好的,但人们常常并不那么美好。你必须尽量抬头看看大局。”
约塞连怀疑地摇摇头,拒绝了丹比少校的劝告。“我抬起头来,就看见人们在捞钱。我看不见天堂、圣徒和天使,我看见人们利用每一次高尚的冲动和每一场人类的悲剧大捞其钱。”
“可你应当尽量不去想它,”丹比少校坚持道,“你应当尽量不让这种事搅扰你。”
“噢,倒也没怎么搅扰我。不过,真的叫我烦扰的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傻瓜。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我们其余的人都愚笨得很。嗯,你知道,丹比,我现在突然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也许他们是对的。”
“可你也应当尽量不去想它,”丹比少校争辩道,“你应当只考虑国家的利益和人类的尊严。”
“是啊。”约塞连说。
“我说的是真的,约塞连。这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你决不能忘了,我们是在跟侵略者作战,如果他们打赢了,我们俩谁也别想活。”
“这我知道。”约塞连简短地回答道,他突然感到一阵恼怒,不禁皱起了眉头,“妈的,丹比,我得的那勋章是我挣来的,无论他们发给我的理由是什么,我反正已经飞了七十次该死的战斗任务了。别跟我讲什么为拯救国家而战斗的废话,现在我要为拯救自己而战斗一下了。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我有。”
“战争还没结束呢。德国人正朝安特卫普推进。”
“不出几个月,德国人就会被打败。再过几个月,日本人也会被打败。我现在舍弃生命,那不是为国捐躯,那是为卡思卡特和科恩送死,所以,这段时间我要交回轰炸瞄准器了。从现在起,我只考虑我自己。”
丹比少校高傲地一笑,宽容地回答道:“可是,约塞连,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呢?”
“我要不这么想,那就肯定是头号大傻瓜了,是不是?”约塞连一脸嘲弄的表情,坐得更直了,“你看,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以前和什么人也有过一次跟这完全一样的谈话。正像牧师的感觉,每件事都经历过两次。”
“牧师希望他们送你回国。”丹比少校评论道。
“让他待一边去。”
“噢,天哪,”丹比少校叹了口气,遗憾而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担心可能影响了你。”
“他没有影响我。你知道我会干什么吗?我可能就待在医院这张病床上,像植物一样生活。我可以就在这儿舒舒服服像植物一样生活,让别人做决定去。”
“你必须做决定,”丹比少校看法不同,“人不能活得像棵菜。”
“为什么不能?”
丹比少校眼里透出一丝淡淡的热情。“像棵菜那样生活想必很不错。”他若有所思地承认道。
“糟糕至极。”约塞连说。
“不,摆脱了所有这些疑虑和压力,一定非常惬意。”丹比少校坚持道,“我觉得我很愿意活得像棵菜,什么重要决定都不做。”
“哪种蔬菜,丹比?”
“黄瓜或者胡萝卜。”
“哪种黄瓜?好的还是坏的?”
“噢,好黄瓜,当然了。”
“他们会在你最好的时候把你摘下来,切成片做色拉。”
丹比少校沉下脸来。“那么,坏黄瓜吧。”
“他们会让你腐烂,把你做成肥料帮助好黄瓜生长。”
“那样的话,恐怕我不愿意活得像棵菜了。”丹比少校说着沮丧地微微一笑,放弃了。
“丹比,我真的必须让他们送我回国吗?”约塞连严肃地问他。
丹比少校耸耸肩。“这是自救的方法。”
“这是自毁的方法,丹比,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可以得到许多想要的东西。”
“我不要许多想要的东西,”约塞连回答道,然后突然现出愤怒与失望的神情,用拳头狠命砸着床垫,“真他妈的,丹比!我有不少朋友在这场战争中送了命。我现在不能做交易。被那个娼妇捅一刀算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那你宁可进监狱?”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当然会!”丹比少校斩钉截铁地说。“我肯定会,”片刻之后他补充道,口气已不那么明确了,“不错,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我想我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之中,忧虑不安地说道。接着,他极为痛苦地做了个手势,厌恶地别过脸去,失口叫道:“噢,是的,我当然会让他们送我回国!但是我胆小得要命,不大可能处在你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