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八

看样子要下的阵雨始终没下,我惧怕烟火不断的饭厅里的闷热和蚊群,便到屋外走了一时,回去似乎还嫌太早,于是又穿过沿河的巷子,来到同样架有木板桥的外街巷。街巷的两边尽是庙会时商人摆设的摊头,所以,这条本来就不通车的小街显得更加狭窄。行人们挤挤挨挨地走着,木板桥右侧的一角有个十字路口,路口有家马肉店。十字路口的对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曹洞宗东清寺”,还有玉井稻荷神社前的牌坊和公用电话。我想起曾听阿雪说过这个稻荷神社的庙会日是每月的初二和二十两天,碰到庙会日的晚上,只有外面是热闹的,巷子里反而客人极少。因此,窗内的妓女们管这两天叫“贫穷稻荷日”。于是,我也挤进人流,想到一次都未参拜过的寺庙处转转。

前面忘了交代,由于每天晚上我必到这个闹市来散步,身心都习惯了,我就模仿着这一带逛夜市的游人的风俗,每次出去都改换装束,也并不费多大的事——将翻领条纹白衬衫的领口纽扣解开敞着,把西装上衣提在手里不穿,不戴帽子,头发不加梳理任其蓬乱,尽量挑那些膝盖和屁股处磨破的旧裤子穿,不穿鞋,找那些后跟磨平的旧木屐穿,专抽日本产的“金蝙蝠”牌卷烟,等等等等,所以很省事。也就是说,只要脱下在书斋里和迎客时穿的服装,换上打扫院子和扫除时穿的衣服,穿上女佣的旧木屐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穿着旧衣旧木屐,再找出旧手巾用极其土俗的扎法缠在头上,那么南到砂町,北从千住到葛西金町一带,就不必担心路人回过头来瞅你的脸,人家会把你看做一个外出买东西的本街街坊,可以尽管放心地随意走进小街和巷子。这种很不像样的打扮可在“怠倦之时登上凉快的二楼”,在东京酷暑难忍的时节尤为合适。倘若打扮成“朦胧一圆出租汽车”(16)司机那样的模样,那么无论是在路上还是电车里,只要愿意就可随口飞痰,烟蒂、火柴梗、纸屑、香蕉皮也可随手丢弃;在公园里则又可任意在长凳和草地上呈大字躺着睡觉,或者打鼾,或者哼哼浪花小调。所以,这种打扮不仅和气候吻合,和东京城的建筑物也颇为协调,穿上后令人产生一种复兴都市居民才有的心境。

关于女人们只穿一条名为“睡裙”的亵衣出门上街的奇风,我的朋友佐藤慵斋君的文集所收的文章中已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言。

我光脚穿着尚未穿惯的旧木屐,走路时十分当心不被东西绊倒,不让别人踩伤,在人流中走到对面一条巷子尽头处的稻荷神社参拜。这里仍然摆满夜市摊,在寺庙旁稍开阔的空地上,花木店摆满了蔷薇、百合和夏菊花盆,竟然作成了一个花坛。我看到东清寺本堂建立时捐款者们的姓名牌在空地一角像板墙一样地排立着。要是这个寺庙不烧毁的话,也许人们就会明白它也像玉井的稻荷神社一样是从别处迁来的吧。

我买了一盆石竹花,穿过别的巷子,走到来时走的大正路上。再往前走一点,右边有一个派出所。今天夜晚我的装束和这一带的居民完全一样,手里还拿了一盆花,想来不要紧。不过,想到一旦碰上便无法回避,我又折回去,拐进路口有酒店和水果店的那条街。

这条街的并排开设的商店后面一带的巷子就是所谓“第一部”的迷宫。那条可以通往阿雪家所在的“第二部”的河浜,突然出现在第一部尽头的道旁,从一家挂着布门帘的“中岛汤”澡堂子前面流过,再往前就隐没在许可地区外黑漆漆的一片大杂院之中。这条河浜比过去环绕北廓地区的铁浆浜看上去更肮脏。想到过去在寺田町还是一片田园的时候,这条河浜曾经是条清清小河,水草花上停留着蜻蜓,我不由产生了一种老人不该有的伤感。庙会时,做生意的摊位是不会摆到这条街上来的。我来到高处亮着“九州亭”霓虹灯的中国饭馆跟前,看到奔驰在改正路上的汽车灯光,听到留声机中播放的音乐。

手中的花盆很沉,所以我没朝改正路方向去,而是在九州亭的拐角上向右拐了弯。这条路最繁华最狭窄的街道右侧隐藏着迷宫的一部和二部,左侧埋伏着三部的一个区域,街上有绸缎店、女用西服店和西餐馆,还有邮筒。阿雪去理发店做头发回来遇上阵雨就是在那个邮筒跟前钻进我伞下的。

刚才阿雪半开玩笑似的微微露出一点感情的端倪时,我心中产生的不安尚未完全消除……我对阿雪的底细几乎一无所知。她是说过曾干过一阵艺伎,可是看上去她连长歌和清元也不知道,所以她的话不足为信。最初的印象使我无端觉得她是吉原或洲崎一带家境不很糟的人家的私娼,不想果然看准了。

她的言谈之中听不出半点地方方言,她的脸相和周身肤色又长得很美,这可以证明她并非东京或东京附近出生的女人,我认为她是从遥远的外省移居东京的人的后裔。她性格活泼,并不为自己现在的境遇感到悲伤,相反倒是精力充沛、富有才智,似乎正以迄今为止的经历为资本,在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呢。她对我随心所欲的说话也毫不怀疑地聆听,对于男人的感情,从她的态度看,便可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只要将阿雪与银座、上野一带那些长年混迹于各咖啡馆里的女招待们作一比较,便使我觉得像阿雪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正直和纯朴的,也可以说她对生活还有不少认真之处。

偶尔将银座一带的女招待和寻常巷陌里的私娼作一比较,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喜欢后者,和她们还有共同相通的人情可叙。从街道的景致来看,我又将两处作了比较,后者并不以浅薄的外观美为荣,不会有什么因徒有其表而使人产生不快的事发生。虽说路旁都并排开设着摊棚店铺,但是这儿看不到醉汉三五成群地结伙而行,在银座那儿视为寻常事情的头破血流的殴斗这儿几乎看不见。那些衣冠楚楚、却难以相信他有与其装束适称的职业的中年人,多凶神恶煞,他们肆无忌惮地晃荡、挥舞拐杖,哼唱歌曲,对路过的女子恶言相骂,这也是除了银座之外的大街上所看不到的情景吧。然而穿一双旧木屐和一条旧裤子来到这个近郊,即便在人多杂乱的夜晚,也比去银座的小街来得安全,到处绕道的麻烦事也很少发生。

这条有邮筒的热闹的小街以绸缎店附近的灯光最亮,再往前便渐渐地冷清了,这儿的米店、蔬菜店、鱼糕店特别引人注目。接着我来到木材店堆放木材的地方,这儿我来过几次已经熟悉,脚步不等大脑指挥,马上朝自行车寄放处和五金店之间的巷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