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第6/9页)

导演亨德里克在第一次排练时劲头十足,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扮演受尽苦难的母亲,在第三幕末尾需要大声疾呼控诉,亨德里克用压抑而朴素的感情朗诵了这段台词,乌尔里希斯听了感动得偷偷抹眼泪,甚至连巴尔巴拉也深受感动。但到了第二次排练时,亨德里克神经亢奋,声音嘶哑。第三次排练时,他是跛足前来参加的。他诉苦说,右膝突然僵硬得动弹不得。第四次排练时,他脸色灰白,凶恶得使大家害怕。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情绪恶劣。他骂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是“蠢驴”,威胁要永远开除幕后提词的埃福伊。

“您在破坏我们的事业,”他呵斥她,“也许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米克拉斯先生的同党给了您任务!但是我们将阻止你们的阴谋得逞。我向您,向您的那位米克拉斯先生,向道貌岸然的克努尔先生,向你们这帮狐群狗党提出警告!”埃福伊痛苦地哭泣,一再申诉自己纯属无辜,但无济于事。

这次排练给在场的各位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排练结束后,亨德里克得了黄疸病,卧床不起,有两周不能到剧院上班。乌尔里希斯、博内蒂和米克拉斯分担了他的角色。他病愈后重新露面时,还一直萎靡不振。他那宝石般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淡黄色。于是,革命剧院开张一事被无限期推迟。医生明确表示亨德里克先生除做日常必要的工作以外,不得参加任何其他活动。

在艺术剧院里,至少有一个人对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由衷地幸灾乐祸:米克拉斯。他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胜利了。他在汉艺餐厅大声说,他早知道所谓革命剧院的全部把戏就是个精心策划的大骗局。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谴责的目光,也不能阻止他反复说这句话。革命剧院的失败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他那桀骜不驯的脸高兴得都发亮了。他整天乐呵呵的,吹口哨,哼歌曲,面颊上的黑洞也消失了,他也不咳嗽了,还邀请埃福伊去喝杜松子酒,这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那个善良的女人说:“孩子,孩子,你今天真是喜出望外啊!”

当然这件事只能暂时激起米克拉斯的喜悦情绪,而这种情绪却不能使他持久亢奋。到了第二天,他脸色又阴沉沉的,整个人闷闷不乐起来。颧骨下部的两个黑坑又出现了,一声声咳嗽叫人听得揪心。巴尔巴拉在观察他,心想,这人是多么仇恨我们啊!她对这个桀骜的小伙子那种忧郁的美不无好感。蓬松的头发显得非常任性,覆盖在明亮的额头上,执拗的眼睛四周有黑黑的眼圈,突出的嘴唇透着病态的红色。这些对巴尔巴拉来说,比美男子博内蒂献媚时的一副倦容更有魅力。在小伙子米克拉斯瘦削、有弹性的身体上——这是受过训练的、柔韧的、雄心勃勃的躯体——有某种气质感动了巴尔巴拉。因此,她时不时地想要和这个年轻人谈谈。最初,米克拉斯见到这个自己憎恨的上级亨德里克的太太,阴沉着脸,表现出极端的不信任,所以拒绝了对方的主动示好。不过巴尔巴拉还是渐渐把他争取了过来,最后使他变得对自己友好而信任。有时她请米克拉斯到汉艺餐厅喝杯啤酒,吃点三明治。这些,米克拉斯觉得是巴尔巴拉赏识他的表现,令他受宠若惊。尤其当巴尔巴拉在同亨德里克怄气以后,同这个心怀不满的青年聊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情。

“让我们再度过一个叛逆的夜晚吧!”她向米克拉斯建议。米克拉斯欣然接受这种建议。他特别愿意晚上与巴尔巴拉在汉艺餐厅谈论有关逆反性的事情,要是酒足饭饱后有人买单,那就更好了。

巴尔巴拉听米克拉斯谈他的爱憎,饶有兴趣,同时也有点儿恐惧。她从来没有与一个像他这样狂热地坚持自己的信念和观点的人多次同席坐过。她清楚地了解到,凡她本人、她父亲和她的朋友们认为宝贵和不可缺少的东西,都遭到他的蔑视和诋毁。当他激烈攻击“该死的自由主义”或嘲笑“犹太阶层和亲犹太阶层”(按照他的信念,正是这些阶层破坏了德意志文化)时,他是在指什么呢?按巴尔巴拉的理解:这正是指的她过去所酷爱、所信仰的东西。当他提到犹太贱民时,实际上指的是价值观和自由,这使巴尔巴拉非常吃惊。尽管如此,她的好奇心诱使她把谈话继续下去。按她的观念,这种交谈具有奇特的变幻不定性质,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生活惯了的文明社会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野蛮世界。

像米克拉斯这样神秘的家伙,究竟热衷于什么?他咄咄逼人的狂热是在追求何种思想与何种理想?他热衷于创造“无犹太”的德意志文化,巴尔巴拉听后不得不惊讶地摇头。当这位奇特的谈话伙伴向她说明大家必须撕毁“屈辱的凡尔赛条约”、德意志民族必须重新武装“准备战斗”的论调时,不仅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且额角也似乎亮了起来。“我们的‘元首’将重新赋予我们日耳曼民族以荣誉。”他终于喊了出来,“外国人蔑视我们共和国,这种耻辱,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要恢复我们的荣誉,每个正直的德国人都会有这样的理想和信念。正直的德国人比比皆是,甚至在这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剧院里也有。既然克努尔先生不怕别人窃听,你们就应该去听听他的言论!在战争中,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但他说,这倒并非那么不幸,最大的不幸是德国失去了荣誉。而‘元首’,只有‘元首’,才能重新给我们挽回荣誉。”

巴尔巴拉在想:“他为了德国的荣誉为何要这么激动?他到底是怎么理解这个抽象的概念的?德国重新获得坦克和潜艇,这对他来说,难道真的无比重要吗?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治好他严重的咳嗽,演好一个可爱的角色,多挣点钱,每天让自己吃得饱点。他看上去过于疲劳,肯定吃得太差,训练得太多。”巴尔巴拉问他是否还要一份火腿三明治,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热烈地说:“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我们的运动必定胜利!”

不久前,巴尔巴拉从另一个人即乌尔里希斯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慷慨陈词。她没有贸然地去反驳这些言论,因为她的理智和感情,几乎快被他这种说来头头是道的虔诚的信仰彻底征服了。可是对米克拉斯,她却说:“德国一旦真的成了像您和您的朋友所希望的那种样子,那么我就不会再为这个国家做什么了,我就会离开了。”巴尔巴拉若有所思但不无友好地微笑着。米克拉斯欣喜若狂地说:“这点我相信!届时各种显贵们都会溜走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允许他们溜走,不把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的话。那时就该轮到我们上台了,到那时,德国人在德国就有了真正的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