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第13/13页)

亨德里克得不到答复,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飞檐走壁的红胡子的踪迹,园里的夜色吞没了他。花园里夜色沉沉,树林是黑漆漆的,林涛喧哗,灌木丛中的白花隐约可见,花园依然散发着凉爽的香气。亨德里克擦了擦他汗涔涔的额角,弯下腰去拾起眼镜,镜片被打碎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他蹒跚地在屋里踱步,像个瞎子那样摸着家具往前探路。

他的视线因激动而模糊,加上没有眼镜,就更看不清楚了。他的身子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此刻他感到无比疲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心里感到苦涩。想到自己所受的种种煎熬,不禁对自己怜悯起来,“碰到这类奇特的遭遇,连最坚强的人也会顶不住。”眼下,痛哭一场也许会感到好受一些。然而没有人观看他流泪,所以他就不愿意流泪。经历了这场惊骇以后,他急切需要亲人的安慰。

“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悲哀地自言自语,“失去了巴尔巴拉,我的天使;失去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我力量的源泉;失去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我忠实的女友;甚至失去了小安格莉卡她们,我都失去了。”

他在过度忧伤中认为死去的乌尔里希斯是值得羡慕的。痛苦不再折磨他了,他摆脱了生活中的苦恼和孤独。他的遗言体现了信念、自豪和必胜的信心。甚至犟小子米克拉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一切充满信念的人,一切为信念而牺牲的人都是值得羡慕的……

怎样才能熬过今晚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惶惑、恐惧、空虚、绝望的时刻呢?亨德里克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这种孤寂。

他知道,妻子尼科勒塔正在楼上的卧室里等他。也许在轻纱裙下,她正穿着红光闪闪的软高筒靴;梳妆台上,胭脂盒边放着绿色皮鞭。不过,朱丽叶的皮鞭是红的,靴子却是绿的……

亨德里克满可以上楼去尼科勒塔那里。她会高兴地翘起嘴来欢迎他,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传来秋波,并且用她那发音正确、清晰得堪称样板的声音来逗他。可是,此刻亨德里克并不迫切需要这一切。

他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他模糊的眼睛想在昏黑的室内辨别方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辨认出书柜、大镜框里的照片、地毯、铜雕、花瓶和绘画,这里的布置显得漂亮而高雅。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位能干的人物。他这位院长,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又是一位受欢迎的哈姆雷特,此刻正在他豪华别墅的舒适的书房里休息。

亨德里克又呻吟起来。此时,门开了。他的母亲贝拉夫人走了进来。

“我好像听到这里有声音,”她说,“亲爱的,你这里有客人吗?”

亨德里克把灰白的脸慢慢转向她,“没有,”他低声说,“这里没有来过客人。”

贝拉夫人微微一笑,说:“人多么会产生错觉啊!”然后向着他走了过来。亨德里克这才察觉,她手里正织着毛线,已织好了一大块,也许是条围巾,也许是件背心。“很遗憾,今天晚上我没有去看戏,”她说,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毛线上,“你是知道我有偏头痛病的,我感到很难受,所以没有去。演出结果怎么样?肯定成就辉煌。你谈谈吧……”

亨德里克机械地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但又似看非看,他出奇地心烦意乱,不过内心还是想仔细端详母亲的脸,似乎要跟她交流。他说:“是的,演出成功了。”

“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她满意地点点头,“你看上去是过于疲劳了。你要点儿什么?要我给你倒杯茶吗?”

亨德里克摇摇头不吱声。

贝拉夫人在他沙发宽宽的扶手上坐下。“你的眼睛怎么不对劲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你的眼镜哪里去了?”

“打碎了!”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贝拉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秃脑门。“真蠢!”她俯首对他说。

亨德里克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上半身向前倾斜,把前额埋在母亲的怀里。他哭得那样伤心,肩膀不停地抽动。贝拉夫人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情绪异常,虽然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不免有些吃惊。她本能地预感到,这哭泣不是他精神崩溃的发作,而是有其更深、更糟的原因。

“可是,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她把自己的脸挨着儿子的脸,她的双手触摸到儿子脸上涔涔的泪水。亨德里克狠狠搂住母亲的脖子,似乎想紧紧抱住不放。

她感到亨德里克在喘息,在呻吟。她怜悯的心都快碎了。她疼儿子,理解这一切。她理解儿子的全部罪过,理解他的惨败经历,然而他却没有彻底忏悔,否则为什么会这般呜咽。“可是,海因茨!”她好像在耳语,“可是,海因茨,你要镇静!事情还不至于糟到这步田地!可是,海因茨……”

他的野心和高傲曾把“海因茨”这个名字丢掉。此刻重新听到母亲这样亲切地称呼自己,他哭得越发伤心了。而后,他渐渐地停住了哭泣。肩膀也不再抽动了。他的脸静静地偎依在母亲的膝盖上。

稍待片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在他把疲倦的涕泪淋漓的脸稍稍向后仰时,他以动人、怨恨、在绝望中呼救的表情展开双臂喊道:“人们啊,为什么要这样苛求我?又为什么要迫害我?你们为什么这样残酷?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