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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嫁给法官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头了,她看上他的钱,但还有一个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原因是,她喜欢他。他是个抽鼻烟的脏老头,在法院工作,有钱到全郡闻名,他穿短靴,系领结,穿黑色条纹的灰西装,不分冬夏地戴一顶发黄的巴拿马帽子。他的牙齿和头发都被烟草熏黄了,面孔是黏土般的粉色,坑坑洼洼的,上面布满一道道神秘的史前记号,像是和化石一起出土的。他身上总有股汗湿钞票的特殊气味,但是他从来不带钱,连一个子都不带。她为他做了几个月秘书,老头犀利的眼睛立刻发现这个女人爱慕他。他们结婚后的三年是麦克英特尔太太人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但是他死了以后,她才知道他破产了。他留给她一幢抵押出去的房子和五十英亩地,他在死前设法把树都砍了。这仿佛是他成功人生的最后一次胜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但是她活了下来。尽管遇见一连串连老头自己都很难对付的佃农和挤奶工,她还是活了下来,一直对付着一帮喜怒无常的黑人,甚至还时不时地与敲诈犯、牛贩子、伐木工人较劲,还有凑在一起开卡车来的买卖人,在院子里大声按喇叭。

她身体稍稍往后仰,在罩衫底下抱着胳膊,满意地看着难民关上水管,消失在谷仓里。她同情他,这个可怜人被逐出波兰,穿越欧洲,不得不栖身于陌生国家的一间棚屋里,但是她无需为此负责。她自己也有过艰难的处境。她知道什么是奋斗。人人都得奋斗。穿越欧洲来到这里的路上,古扎克先生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他可能奋斗得还不够。她给了他工作。不知道他是否对此心怀感恩。除了他干活努力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事实上他对她来说还不够真实。他就仿佛是她见证和谈论的奇迹,她却仍然无法相信。

她看见他从谷仓里出来,和正从场院后面走来的萨尔克打了招呼。他比画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然后他们两个人便站在那里盯着看。她沿着小路朝他们走去。黑人的身影又高又懒,像平常那样傻乎乎地探着圆脑袋。他比白痴好不了多少,要真是白痴的话,多半是好工人。法官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雇白痴黑人,因为他们不停地干活。波兰人飞快地比画。他把什么东西交给黑人男孩以后便走开了,她还没走到转弯处,就听到拖拉机的声响。他下田里去了。黑人原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她走进场院,穿过谷仓,赞许地看着干净潮湿的水泥地。现在才九点半,肖特利先生从没在十一点之前洗干净过任何东西。她从谷仓另一头走出去时,看见那个黑人正在她跟前慢吞吞地斜穿过去,眼睛还盯着古扎克先生给他的东西,没有看到她。黑人停下脚步,蜷起膝盖,看着手里的东西,舌头在嘴巴里打着圆圈。他拿的是一张照片。他举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拂过照片的表面。接着他抬头看到她,一下子怔住了,举着手指,似笑非笑。

“你干吗不去田里?”她问。

他抬起一只脚,咧开嘴,拿着照片的手往屁股口袋里伸。

“那是什么?”她说。

“没什么。”他咕哝着,自觉地把照片交给了她。

照片上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白裙子,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花冠,浅色的眼睛向前望去,眼神安静温和。“这个孩子是谁?”麦克英特尔太太问。

“他的表妹。”男孩高声说。

“那你拿着照片干吗?”她问。

“她要嫁给我。”他的声音更响了。

“嫁给你!”她尖叫起来。

“我掏一半钱让她过来。”他说,“我每个星期付给那人三块钱。她现在长大了。她是他的表妹。她一心想要离开那儿,不在乎嫁给谁。”他大着嗓门连珠炮似的说,接着看着她的脸色,声音渐渐平缓起来。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像蓝色花岗岩,但是她没有看他。她沿路望去,远远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我想她是来不了了。”男孩咕哝着。

“我会帮你把钱都要回来的。”她不动声色地说,把照片对半折起,转身走了。从她矮小冷硬的身影完全看不出她非常震惊。

她一回房间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把手压在心头,像是要把心脏摁住。她张开嘴巴,发出两三声干涩的轻吼。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大声说:“他们都一样。向来如此。”接着又直直地躺回去,“二十年来我不断遭受打击,他们甚至连他的坟也要扒!”想到这个,她便无声地哭了起来,不时用罩衫的卷边擦眼泪。

她想起的是法官墓碑上的小天使。有一天,老头在城里一家墓碑店的橱窗里看到一个裸着身子的花岗岩小天使。他立刻买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小天使的脸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墓碑上有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在回家的火车上,他让小天使坐在他身边绿色的长绒坐垫上。麦克英特尔太太从没注意到她和小天使容貌间的相似。她觉得它非常吓人,但是当赫瑞家把它从老头的坟墓上偷走时,她还是震怒了。赫瑞太太觉得小天使很漂亮,常常跑去墓地里看它,赫瑞一家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天使,只剩下它的脚趾,因为赫瑞老头挥舞斧头的时候砍得稍微高了一点。麦克英特尔太太一直没钱再去买个新的。

她尽情哭完以后,起身来到后厅,这个密室般的地方又黑又安静,像个礼拜堂,她挨着法官黑色机械椅的椅边坐下,手肘撑在书桌上。这是一张巨大的卷盖书桌,上面都是文件格,里面塞满沾灰的文件。旧的银行存折和分类账本装在半开着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空的,却上了锁,像壁龛似的放在中间。自打老头走后,她从未动过房间的这个角落。这是对他的纪念,有点神圣,因为他曾在这里打理工作。稍稍往旁边动一动,椅子就发出骷髅般刺耳的呻吟,听着像是他在抱怨没钱。他的第一条行为准则便是说话口气要像世界上最穷的人,她也学会了,不是因为他这么做,而是因为这是事实。当她皱紧眉头坐在空空的保险箱跟前时,她便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穷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书桌前坐了十到十五分钟,接着像是累积了些力气,起身钻进车里,往玉米地开去。

道路穿过一片阴暗的松树丛,通往山顶,山上一大片绿穗般的树木像扇子似的连绵起伏。古扎克先生正绕着圈从玉米地的外围往中间收割,中心的墓地被玉米遮住了。她远远地看见他在山坡顶上坐在拖拉机上,身后是青贮切割机和大车。黑人还没来,他不时得从拖拉机上下来,爬进大车里把青贮散开。她站在黑色汽车跟前,不耐烦地看着,胳膊抱在罩衫底下,他慢慢沿着田地的边缘往前开,渐渐向她靠近,看见她朝他挥手,叫他下来。他停下机器,跳下车,一边跑上前来,一边用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擦着红红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