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乡下人(第2/6页)

她不会当着霍普威尔太太的面这么叫,因为霍普威尔太太会发火,但是当她和女孩碰巧一起走出屋子时,她说完什么都会在最后加上哈尔加这个名字,大块头戴眼镜的乔伊——哈尔加涨红了脸,非常生气,像是自己的隐私被揭穿。她觉得名字是私事。她起初想到它纯粹是因为难听的发音,但是这个名字太适合她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想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丑陋的伏尔甘汗流浃背地待在火炉里,女神一经召唤就得来看他。她觉得起了这个名字是她最大的创举。她的一个得意之处是她的母亲没能把灰尘变成欢乐[1],而得意的是她自己把它变成了哈尔加。然而弗里曼太太饶有兴趣地使用这个名字却惹恼了她。仿佛弗里曼太太尖利的小眼睛看穿了她的脸,直达她内心秘密的部分。在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迷住了弗里曼太太,后来有一天哈尔加意识到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对神秘的传染病、隐疾、儿童侵犯这类事情有着特殊的癖好。至于疾病,她对久治不愈者无法治疗的更感兴趣。哈尔加听到霍普威尔太太向弗里曼太太描绘那次打猎意外的细节,她的腿是怎么样被整个炸飞的,以及她是如何保持着清醒。弗里曼太太任何时候都听得津津有味,当作是一小时前刚刚发生的。

早晨哈尔加重重走进厨房(她走路时可以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但是她偏要这样——霍普威尔太太确定——因为这样听上去很难听),一言不发地瞥了她们一眼。霍普威尔太太会穿一件红色的睡衣,头发用破布条扎起来。她坐在桌边吃早饭,弗里曼太太则站在那儿,胳膊肘向外撑在冰箱上,低头看着餐桌。哈尔加总是在炉子上煮鸡蛋,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霍普威尔太太会朝她看看——像是看弗里曼太太时又顺便瞥她一眼——心想如果她能振作一点,便不会那么难看了。她的脸挺好看的,只需要表情愉快些。霍普威尔太太说乐观的人即便不美,看起来也是美的。

她每次这样看着乔伊,都忍不住想,如果这孩子没有读博士就好了。学位没有带来任何好处,但既然她拿到了学位,就没理由再回学校。霍普威尔太太觉得女孩去学校玩玩挺好的,但是乔伊已经“读穿了”。不管怎样,她身体不好,不能再去读书。医生告诉霍普威尔太太,就算精心照顾,乔伊也只能活到四十五岁。她的心脏不好。乔伊曾经清楚地说过,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她早就离开这些红红的山丘和善良的乡下人远远的了。她会在一个大学里给大家上课,他们能听懂她的话。霍普威尔太太能生动地想象出这幅画面,乔伊像个稻草人似的给一群和她一样的人讲课。她在这儿整天穿着一条穿了六年的裙子,一件黄色的汗衫,上面印着个褪色的骑马牛仔图案。她觉得这很有趣;而霍普威尔太太则觉得很蠢,直接说明她还是个孩子。乔伊很聪明,但是没脑子。在霍普威尔太太看来,乔伊一年年地愈发和常人不同,愈发像她自己——傲慢、粗鲁,斜眼睨视。她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对自己的母亲说——毫无征兆和理由,吃饭吃了一半突然站起来,脸憋得青紫,嘴里塞着食物——“女人啊!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主啊!”她嚷嚷着坐下,盯着自己的盘子,“马勒伯朗士说得对:我们不是自己的光。我们不是自己的光!”霍普威尔太太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微笑不会伤害任何人”,希望乔伊可以听进去。

女孩拿的是哲学博士学位,这让霍普威尔太太陷入彻底的茫然。你可以说“我女儿是护士”或“我女儿是老师”,甚至“我女儿是化学工程师”,你不能说“我女儿是哲学家”。哲学家已经和希腊罗马人一起绝种了。乔伊整天都垂头坐在椅子里看书。有时候她出去散散步,但是不喜欢狗啊猫啊鸟啊花朵啊大自然啊,也不喜欢年轻的小伙子。她看着不错的年轻人,就像是能嗅到他们的愚蠢。

有一天霍普威尔太太随手翻开一本女孩刚刚放下的书,读道:“从一方面来说,科学必须重申其理性和严肃性,并且宣布它只和事物的本质有关。虚无——科学除了恐惧和幻觉外还能是什么?如果科学是对的,那么有一件事便确凿无疑:科学无意探究虚无。毕竟这才是讨论虚无的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们对虚无不感兴趣,才得以了解科学。”这些句子用蓝色的钢笔画了线,在霍普威尔太太看来,都是胡扯的恶魔的符咒。她飞快地合上书走出房间,像是打了个寒战。

这天早晨女孩进屋时,弗里曼太太正在聊卡拉梅。“她晚饭以后吐了四次,”她说,“晚上三点以后还起了两次夜。昨天她除了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乱翻,什么都没干。整天就这样。她就站着,看看能找点什么。”

“她得吃东西。”霍普威尔太太低声说,喝了口咖啡,一边看着乔伊在炉子边的背影。她思忖着这个孩子对《圣经》推销员说了什么。她无法想象他俩间的对话。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没戴帽子,昨天上门来推销《圣经》。他提着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出现在门口,箱子太重了,把他一边的身子直往下坠,他不得不靠在门上。他眼看就要崩溃了,却用欢欣的口吻说:“早上好啊,松树太太!”说着把箱子放在脚垫上。尽管他穿着一身明蓝色的西装,黄色的袜子也没有拉拉直,却长得不难看。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绺黏糊糊的棕色头发耷拉在额头上。

“我是霍普威尔太太。”她说。

“哦!”他假装一脸疑惑,眼睛却闪着光,“我看见信箱上写着‘松树’,还以为您是松树太太!”说完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他拎起箱子,借着喘口气的工夫,跌进她的门廊。仿佛箱子先进来,再把他拽进来似的。“霍普威尔太太!”他握住她的手说,“我希望您过得不错!”他再次大笑,但旋即又换上严肃的神态。他顿了顿,热忱地看着她说:“女士,我是来和您谈正经事的。”

“那好吧,请进。”她低声说,不情不愿,因为午饭快做好了。他来到客厅,贴着靠背椅的边坐下,把箱子放在双脚之间,四处打量了一下,像是要借此来衡量她。她的银器在两只餐柜上闪闪发光;她估计他从没踏进过这么高雅的房间。

“霍普威尔太太,”他用几乎亲热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我知道你们都信任基督教服务处。”

“没错。”她嘀咕着。

“我知道,”他顿了顿,歪着脑袋,看起来很机智的模样,“您是个善良的女人。朋友们告诉我的。”